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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教拳传道两不误(1 / 2)

剑来 小说 烽火戏诸侯 10399 字 3个月前

山巅所立,正是陈平安的一粒心神和持剑者。

        先前一起远游天外,赶赴一处秘密炼剑之地。

        兵家初祖嗤笑道:“装模作样,终于像个人了。”

        既是最大的褒奖,  也是最大的讽刺。

        陈平安微笑道:“一生负气成今日,道上故人凋零至此,当年要不是你和那拨剑修,想要占据旧天庭,跟三教祖师分道扬镳,导致人间第一场分裂,否则你们兵家早就立教,  你也不会落个先被共斩再囚禁万年的地步,如今想来,  后悔不后悔?”

        兵家初祖大踏步登山,讥讽道:“身份变了,口气也变了,之前那个身份纯粹的止境武夫,可不敢如此与我对话。天上雨下,哈哈,下雨上天,三教祖师,真不怕时日一久,  你小子就被道化了?天上那座打不破,他们几个只能围而困之,  对着周密跟那拨新神,枯坐万年,双方你看我我看你,干瞪眼,结果人间又多出一座,  岂不是倒灶?”

        周密登天,陈平安在地,各占一半。

        当然不是说周密、或是陈平安,就是当年的那位天庭共主在万年之后的“转身”,浩然贾生也好,泥瓶巷陈平安也罢,都是一步步走到今日境地,就像他们两个平分了家产。

        兵家初祖被山巅一剑劈落,退回山脚,魁梧男子只是伸手一抓,将身上那条难缠如一条光阴长河的充沛剑气从身上扯出,随手丢往远处,不知几万里外,响起天翻地覆的震动,魁梧男子看也不看,只是重新登山。

        这次再没有言语,只是默然行至半山腰,结果再被一道如天河瀑布倾泻下山的壮阔剑光,重新打回山脚。

        剑气凝聚不散,布满山间,兵家初祖以双拳开路,  硬生生打出一个巨大豁口,逆流而上,大笑道:“轻飘飘的,软绵无力,比起万年之前,剑意不增反减,看来先前与那披甲者一战,神性折损不轻,哈,狗咬狗满地毛,说可怜道可悲,我哪里比得过你们这对狗男女,半个天庭共主的神性承载者,半个一‘落魄’所在之地的新主人,加上曾经杀力最高的持剑者……”

        第三剑,将魁梧男子身形一斩为二,只是后者顷刻间便恢复原貌,也不继续登山,也不再次言语,在半山腰那边杵着。

        陈平安笑道:“递出三剑,礼数够了。”

        高大女子微笑点头。

        兵家初祖这才大大方方重返山巅,心情郁郁。只是他想起两件事,便忍了,大丈夫恩怨分明,再看这陈平安,便顺眼几分。

        陈平安打量着这位兵家初祖,突然心情古怪起来。

        听说身前此人,在万年之前,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说过很多令人心情激荡的豪言,也说过很多令人咂舌的狂话。

        例如那句“等我开辟出一条完整武道,人间万族皆可随我一同肉身成神,再不靠那天地灵气吃饭,也无需与谁顶礼膜拜,供奉香火,如此立教,才配称祖。”

        又比如“容我再拔高武道一层,单手便可痛打道祖”。

        “今日议事,再不愿矮任何人一头的剑修,愿去天庭遗址炼剑做主者,来来来,站在我这边,与对面三教祖师过过招。”

        这位兵家初祖,虽然输是输了,但是真没怂过。

        高大女子笑道:“我忘性大,才记起来到此地,好像坏了规矩,小夫子有点不高兴了,提醒我速速离开。”

        兵家初祖便建议道:“走什么,就留在这里,与那小夫子打一架,按照万年之前的礼数,谁赢听谁的。”

        陈平安说道:“那你先回。”

        高大女子点头道:“主人别忘了甲子之约。”

        陈平安笑道:“我记性好。”

        兵家初祖等到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离开这座既是监牢又是道场的远古星辰,终于松了口气。

        毕竟一场共斩,伤到了大道根本太多,彻底失去了真身,挨了那“软绵绵”三剑,就已经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不堪重负,盘腿坐在山巅,开始剥离那些阴魂不散的残余剑气,每次往外丢掷出一条剑气,可能就会蕴藉着数种远古剑道,在这星辰道场上远远砸出一条条长达百万里的沟壑,最后屈指弹掉一粒粹然“剑道”,砸出个深达数百里的窟窿……若非礼圣帮忙遮掩天象,人间阴阳家、五行家和钦天监练气士们估计就要遭殃了。

        陈平安说道:“真武山余时务,他愿意归还前辈那三份武运。前辈能不能看在少走两步路的份上,在拿回那些‘武运’的时候,能够保留余时务的神志记忆,尽量不伤到他的魂魄根本?”

        其实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嫌疑,人间第一场兵解,竟然就是一场共斩分尸。一见面就聊这个,确实是往伤口上撒盐。

        兵家初祖双拳撑在膝盖上,竟然没有半点动怒的迹象,淡然说道:“你小子可以再提个要求。”

        言外之意,是同意了此事?

        这么好聊?那咱们当晚辈的,可就要多聊几句了啊?

        陈平安虽然一头雾水,还是认真思量一番,说道:“我那开山大弟子裴钱,她的那种过目不忘,与一般炼气士还不一样,前辈有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背对着陈平安的那位兵家初祖,语气缓和几分,“换一个要求。”

        陈平安虽然心中惋惜,也无可奈何,只得换一个请求,说道:“前辈下山,闲暇时可以去晚辈的莲藕福地坐坐。”

        兵家初祖讥笑道:“你小子当我是谁,学那山神找个树墩子落座呢?”

        听口气,显然是不愿去莲藕福地帮忙“坐镇山河”了。

        陈平安既然与这位前辈谈妥了余时务的事情,其实就已经比较意外,本来还以为注定好事多磨,甚至做好了一言不合便撕破脸皮的最坏打算,既然达到了目的,陈平安就不再得寸进尺。

        见好就收。

        不料那位兵家初祖却没有立即放陈平安走的意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备好苞米衣的茅厕?

        陈平安也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干脆就开始观察屹立在这座山巅的十一位武夫。被自己大弟子挤掉十境气盛的位置,不再灯下黑的陈平安,其实并不觉得有半点意外,说是内心全无遗憾,那是自欺欺人,不过到底还是高兴更多。

        但是那个身穿红袍的九境陈平安,怎么也被挤掉了?毕竟陈平安真正有信心在此长久不挪窝的,还是这个自己,万年以来的“前无古人”,是既定事实,连谨慎如陈平安都觉得这个自己,有希望至少在几百年内,做到“后无来者”。

        不管如何,短短不到一年之内,接连失去两个山巅席位,陈平安难免有些惆怅,笼袖蹲下身,望向那个抢了地盘的后来者。

        对方倒是很好认,十一个席位当中,只是多出这个陌生武夫,对方盘腿坐地,挺直腰杆,双手叠放在腹部。双臂肌肉虬结,看不清容貌,只因为头发垂地,甚至覆盖了整张脸庞。此人拳罡之浩大,每根头发就像一条瀑布缓缓倾泻,随着此人的呼吸,根根头发随之飘拂起来。

        体魄筋骨之健壮,一身拳意之强悍,当得起惊心动魄一说。

        陈平安在凝神细看之下,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原来每一根头发之上,都爬满了数以万计的冤魂厉鬼?

        兵家初祖笑道:“由山巅到止境一层,输给她,很正常。”

        “越往后,她们只会越来越强。天下武学道路,绝不会让你跟曹慈两个毛头小子平分秋色,出尽风头。”

        “先前半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照实说道:“有火锅就酒的大好滋味。”

        魁梧男子爽朗大笑,“好,这个说法好,刑期一满,重返人间,定要来一顿火锅就酒。”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只要前辈不介意,不如晚辈回山准备好火锅和酒水,真身来此,好好搓一顿?”

        兵家初祖啧啧道:“但凡有一点便宜可占,你小子是真半点不落下啊。跟在你身边的,能学好?”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为何此次双方山巅重逢,兵家初祖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莫名意味?

        我落魄山风气如何,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魁梧汉子说道:“接下来百年之内,十四境修士会有点多,就不知道未来千年,最后又能够剩下几个。”

        陈平安点点头,“各凭本事奔前程,到头来开不开花,结不结果,前程如何各凭本事。”

        承载妖族真名,再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其实陈平安这件仙蜕法袍,可以名为“封正”。

        结果与马苦玄一战,导致法袍破碎,蛮荒天下那边,就有了几条有机可乘的漏网之鱼。

        下一刻,陈平安这一粒心神就返回真身,置身于扶摇麓一处宅邸,可以凭栏远眺跳鱼山那边。

        山巅,魁梧男人站起身,来到一处,他必须得蹲下身,再低下头,才能刚好与之对视。

        那个黑炭似的小姑娘,她双臂环胸歪着头,似乎很是疑惑不解,这傻大个儿,难道是在我师父那边吹牛皮不打草稿,其实吃不得辣,喝不得酒,只是一想到吃火锅喝老酒便遭不住啦?哈,恁大个儿,废物一个,比我师父差了十万八千里。

        眼神温柔的魁梧男子,想要伸手去揉一揉她的小脑袋,小姑娘瞪眼怒斥一句莫挨老子。

        曾经顶替人间第一位道士位置、继续登天而去的男人,便用微颤手掌覆住自己的脸庞。

        ————

        朱敛,落魄山掌律祖师长命,北岳魏神君。

        他们的联袂现身,对十六人来说,已经足够吓人了。尤其是北岳夜游神君的到来,既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

        跳鱼山,八个练武的,跟八个修道的,分开住。

        到了山上,朱敛领着他们找到各自住处,宅院干净整洁,仅此而已,既不富贵也不仙气。

        那位掌律祖师什么规矩、忌讳都没讲,只是让他们守本分,可以随意些。至于如何算本分,什么是随意,就没解释了。

        负责给八人教拳的正副两位师傅,郑居中和岑鸳机,都在山中住下了。

        郑师傅一开始想要跟岑师傅当邻居,没成。

        而这个半点不像是高手的汉子,一见面就与他们言之凿凿,说自己是咱们宝瓶洲有数的武学宗师,练拳天赋好,教拳更是一绝。

        你们必须得好好珍惜。

        反观那个分明更有宗师风范的女子,却开门见山与他们说她资质一般,学武不精,如果谁觉得被误人子弟了,可以换人教拳。

        但是另外八位的传道之人,依旧没有露面。

        落魄山这边不说,他们也不敢问啊。仙家度人,最是难以常理揣度,天资根骨,心性机缘,后天习性等等,什么都看。

        各自按照先前所学道法,默默修行炼气就是了。

        先前在那艘渡船上边,几个少年少女都约好,得空就去落魄山那边山门口逛逛,这会儿他们都心里边打鼓,不敢有此念头了。

        就怕一下跳鱼山,就被抓个正着,说一句你们可以收拾包裹打道回府。

        跳鱼山跟落魄山之间,还隔着一座据说也是属山的扶摇麓,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依稀望见扶摇麓的景致,运气好,还能瞧见云雾缭绕的那座霁色峰,落魄山的祖师堂就建造在那边,越是看不真切,愈发让人心生好奇,无比期待下一场祖师堂议事,远远看几眼那些仙人御风、剑气如虹的画面。

        才几天功夫,就让八人对两位教拳师傅印象大为改观,那个姓郑的,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却是真有几分本事的。

        反而是那个姓岑的女子宗师,她若非刻意藏拙,不愿真传,就是绣花枕头了,教那桩架拳招,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仅此而已。

        郑大风笑嘻嘻,故意不说什么,反而故意火上浇油,很是教了几手好拳给那八个眼高于顶的习武天才。不是一块好材料,大骊朝廷也不敢送到这边来浪费陈山主的宝贵修道光阴嘛,都是拳意上身了的,而且暗中经由钦天监一一勘验过,确有武运傍身,不如此,估计下一拨精心挑选出来的剑修胚子,大骊朝廷就不敢往落魄山这边送了。

        岑鸳机每次教拳间歇,她在演武场独处时,总是下意识抿起嘴唇。到了晚上,对着桌上灯火,还有那几本朱先生早年亲自编撰、手抄的珍贵拳谱,她几次想要去落魄山,找到朱先生,或是直接找陈平安,说这拳她教不了,不是赌气,而是岑鸳机真的认为自己境界、资质都不够。要说内心有无委屈,岑鸳机自然是有一些的。

        夕阳沉沉西下,天边火烧云,鲜红绚烂,如古老神灵敲碎珊瑚无数。山中杨柳青袅袅,黄昏巉岩,苍然积铁。

        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后,就来到了跳鱼山演武场,她暗中观察了一会儿,等到岑鸳机说休歇片刻,裴钱就坐在屋顶那边。

        演武场上,没有任何窃窃私语,毕竟这里是落魄山的藩属山头,天晓得会不会有那仙人施展了掌观山河神通,在那落魄山远远瞧着这边?

        但是他们恪守规矩,不敢有丝毫造次,嘴上不说什么,一双双眼睛却会说话。

        这让岑鸳机心里有点难受,却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同时也让岑鸳机,突然明白了朱先生亲口说过、可惜她当年感触不深的一个道理。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原来以前落魄山上上下下,谁都不把境界当回事,是真的,不但是眼睛里,心里边,都是不当真不计较的。

        岑鸳机听到有人喊了声岑姐姐。

        她听到嗓音熟悉、称呼却陌生的说法,回过神,转头望去,瞧见是裴钱,岑鸳机愣了愣,她只是习惯性笑着点头,都忘了拱手抱拳还礼。毕竟以往双方打了照面,她们之间始终都是这么随意的。

        等到裴钱现身,演武场顿时哗然一片。不同于那位年轻隐官,裴钱的形容相貌,在山上早就为人熟知。

        否则如今宝瓶洲,也不会有那么多穿黑衣、扎丸子头发髻的江湖女子,一个个都化名“郑钱”。

        裴钱,裴宗师!在那大骊陪都战场,凭本事赢得“郑清明”“郑撒钱”绰号的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

        裴钱也不与他们废话半句,说她会压境在四境,你们一起上,记住了,是一起上。

        一拳一个,打得那八人直接躺在地上身体抽搐,好似走桩不停。

        裴钱神色冷漠道:“全是废物么。也配来此学拳?你们也配岑鸳机给你们教拳?!”

        “起来!数到三,站不起来的,就自己离开跳鱼山,另寻高师学拳,不是一个个眼睛长在眉毛上边吗,还怕找不到教拳之人?”

        岑姐姐也是你们这帮半桶水的小兔崽子,有资格可以瞧不起的?!

        不等裴钱数到三,便有七人火烧屁股似的,赶紧踉跄着站起身,还有一个身子骨最弱的少女,是被身边模样酷似的少年搀扶起身,结果她只是被裴钱扫了一眼,便瞬间眼眶通红,头脑一片空白的少女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