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高的,看不顺眼,杀,境界低的,也杀,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马苦玄,一样杀。
但是数典依旧不知道这个杀心极重的天之骄子,为何偏能够风餐露宿,心情好的时候,也能与那山野樵夫、田边老农攀谈许久。
前不久在石毫国,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赏雪的权贵公子,他们瞧见了姿色动人的数典,又见那马苦玄与婢女,两人牵马,应该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误以为是自家石毫国地方上的殷实门户出身,而他们哪个不是京城权贵门庭里边出来的,便动了歪心思,石毫国是实打实经过一场战火洗劫的,寻常人出门在外,出点小意外,很正常。
马苦玄翻身上马,只给了数典两个选择,要么脱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点仙家修士的风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数典脸色惨白,犹然胜过雪色。
马苦玄不太耐烦,手指一弹,先将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飞鸟,就是“鸣叫声”凄惨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间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拦,为那些权贵子弟求情求饶,也被马苦玄一巴掌拍了个金身稀烂,天地间些许气数反扑,竟是靠近了那个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数典最后被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为,以绳索捆住双手,被拖拽在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脚,马苦玄才撤掉了术法神通,数典终究是修道之人,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狈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马苦玄好像忘记了这么一个婢女,独自策马远走。
数典犹豫许久,仍是在漫天风雪中,骑马跟上了马苦玄。
马苦玄当时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我滥杀是真,滥杀无辜,就是冤枉我了。”
数典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哭喊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马苦玄笑道:“真正无辜而死的人,可没你幸运,不但能活着,还可以扯这么大嗓门说话。”
最后马苦玄抬头望天,微笑道:“如此杀人,天地当谢我。”
数典颓然坐在马背上,心力憔悴,呜咽呢喃道:“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马苦玄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赶路。
数典默默告诉自己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疯子,多行不义必自毙,马苦玄这种人,肯定会遭天谴!
然后她发现这个疯子好像心情不错。
事实上,路过了书简湖之后,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书简湖南边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马苦玄还有那闲情逸致,去了一座山头做客,坐在主位上,问了些事情,就愈发开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这边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过得十分不顺心。
那么马苦玄就很顺心。
马苦玄伸手攥了个雪球,转过身,随手砸在数典脑袋上,她没敢躲,雪球炸开,雪屑四溅,稍稍遮挡了她的视线。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小镇那边,我从来没跟人打过雪仗,也不对,是有的,就是经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们开心,我也开心。”
一想到那座小镇,那座骊珠洞天,婢女数典就遍体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场游历带来的后果。
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马苦玄说道:“骊珠洞天甲子一次的开门,你们这伙人是最后的人选,你就没点想法?”
马苦玄自顾自说道:“应该没想过,随波逐流,从来不会想着上岸。”
数典说道:“有想过。”
马苦玄转过头,笑道:“哦?你竟然还是有脑子的?”
数典说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践我,意义何在?”
马苦玄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只是问道:“比你们更早进入骊珠洞天的那拨人,记得住?”
数典默不作声。
马苦玄伸出双手,又开始攥雪球,自顾自说道:“大骊朝廷,最后一次开门迎客,最早那拨到达小镇的,率先进入骊珠洞天的寻宝人,哪个简单。你们这些稍后赶到的,一样是大骊宋氏先帝与绣虎精心挑选过的人选,也不算废物,当然,除了你。”
“话说回来,你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可是被你连累的那支海潮铁骑,于大骊而言,原本是有些用处的。”
马苦玄摇摇头,“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数典惨然哭道:“是你自己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更是你有错在先,当年故意出手,误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错,你为何不只是杀了我,为何要如此大开杀戒?”
马苦玄早已转去想着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转头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数典再次默然。
马苦玄也无所谓,她若是道心真碎了个彻底,也就不好玩了。
马苦玄突然问道:“不如我收个将来肯定喜欢你的弟子,让他来帮你报仇?”
数典愕然。
马苦玄神采奕奕,觉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证他出手杀我之前,绝不杀他,事后更不杀你。你只管看戏。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万别轻易让他得了手,更别弄假成真,喜欢上了他,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只是如此一来,说不定他腻歪了你,反客为主,通过杀你,来向我表忠心,到时候你俩算是殉情?恶心我啊?”
数典死死盯住这个疯子。
修道之人,绝情寡欲。
但是又有几个,会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极端?
马苦玄撇撇嘴,“什么时候想通了,与我开口,定然让你遂愿。”
马苦玄掂量着手中雪球,举目远眺,风雪弥漫,前路茫茫,天地肃杀。
马苦玄思绪飘远。
当年泥瓶巷那个泥腿子,跑去小镇栅栏门口与郑大风收信的时候,其实马苦玄也跟着离开了杏花巷,然后远远看着大门那边。
陈平安看到的门外光景,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唯一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孙,姜韫。
这个家伙,得了铁锁井那桩机缘。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那条金色鲤鱼,还白白得了一只龙王篓。后来大隋与大骊签订盟约,高煊担任质子,寄人篱下,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以后多半是要当大隋皇帝的。
苻南华,老龙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简,那云霞山,是宝瓶洲少数以佛家路数修行精进的仙家山头,如今顺势成为了四大宗门候补之一。云霞山的修士,历来精通佛家律例、寺庙营造法式,纷纷下山,辅佐大骊工部官员,在各个大骊藩属境内,重建寺庙,风光不风光?
正阳山,搬山老猿护着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陶紫?记得她小小年纪,就极其像个山上人了。
还有那对清风城许氏母子。
后来靠着嫡女嫁庶子,终究是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攀上了一门亲家关系。如今
也是宗门候补。
宁姚。
高煊,随从宦官。姜韫。苻南华,蔡金简。
搬山猿,陶紫。清风城许氏妇人,带着一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孩子。
当时挣钱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门口,一行人站在门外。
估计门内门外双方,谁都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当年马苦玄最遗憾的事情,是清风城下手太软绵了,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济事,刘羡阳也好,陈平安也罢,竟然一个都没能做掉。
马苦玄叹了口气,“山巅之下,其实稍微有点脑子的,算计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这是聪明人最恨的地方,睁眼瞧见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从一个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宋氏的龙种,如今成了藩王,不过就是个命好的,仅此而已。”
马苦玄轻轻抛着雪球,“没想到还要给这么个命好的蠢货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
书简湖宫柳岛,是真境宗祖师堂所在。
姜尚真从宝瓶洲一杀回桐叶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是玉圭宗本身,事实上,一洲格局皆随之剧变。
只说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韦滢,玉璞境剑仙,就被姜尚真亲自“礼送出境”,去了那玉圭宗下宗的书简湖真境宗,韦滢担任新任宗主。
韦滢离洲北上,带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长子,姜蘅。
还有位年轻女子,是被姜尚真当年从藕花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鸦儿。
整个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韦滢嫡传。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纯粹武夫一人,剑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总计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还有玉圭宗各大山头的别峰弟子,皆是百岁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婴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年少女岁数的练气士,占据多数,总计六十人。
韦滢率队到达书简湖的时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刚好在大骊京城议事。
但是刘老成人不在书简湖,影响力其实早已渗透了真境宗的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说是书简湖的角角落落,都带着浓重的刘老成烙印。
韦滢一到真境宗,或者准确说来是姜尚真一离开书简湖。
就一下子形成了三座山头,三方势力。
刘老成为首的旧书简湖势力。
李芙蕖这拨最早离开桐叶洲的玉圭宗谱牒仙师,其实当年跟随之人,都还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从携带镇山之宝、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再跻身了上五境,最终成功将青峡岛重新捞到手的刘志茂,与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这座山头的顶梁柱,不然李芙蕖这股“过江龙”势力,根本无法与刘老成这些地头蛇抗衡。
再就是韦滢,这位捡现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书简湖的时候,没这么复杂,我的就是我的,你们的还是我的。
韦滢到了书简湖后,没有任何动作,反正该如何安置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岛屿众多,几乎全是一宗藩属,落脚的地方,还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龙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对于韦滢,自然不敢有半点不敬。但敬畏归敬畏,止步于此,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韦滢。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峡岛,与刘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来的府邸,一起饮茶。
李芙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刘志茂笑道:“就这么怕姜宗主吗?”
李芙蕖与刘志茂关系不差,不至于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还是愿意多给几分诚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吗?怕到了骨子里。”
刘志茂点头道:“不光是你我,刘老成其实也怕。所以就这样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活着,就烧高香吧。”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
哪怕姜尚真从在书简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叶宗,一跃成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与李芙蕖说话,更没有交待过什么言语,一副你李芙蕖爱怎么折腾都随便的架势,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独自一人,潇洒返回桐叶洲了。
可李芙蕖依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小动作,恪守本分,守着原先的一亩三分地,争取不减一分,不争一毫。
即便韦滢是公认的玉圭宗修道资质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还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举,只能是硬着头皮当那不知好歹的恶人,负责掣肘韦滢与刘老成。
道理很简单,她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觉得就算是这个韦滢,哪天死在了书简湖,比如闭关闭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吃个馒头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么,会做什么,做了事情又到底图什么。
反而是锋芒毕露的韦滢,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迹可循的。
反观姜尚真,永远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那么一个男人。
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远在天边、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会近在眼前。
当初姜尚真一气之下,离开玉圭宗,传闻杜懋曾经亲自邀请姜尚真投入桐叶宗,答应当时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跻身了上五境,就是桐叶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问杜懋是不是不答应就死,杜懋大笑摇头,姜尚真便没答应,继续北上,一路远游,去了北俱芦洲。
不过据说回来的时候,姜尚真故意绕路,不走陆路,选择从海上偷摸南下,依旧被桐叶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后追杀了数万里之遥,结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踪了,名副其实的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没说缘由,桐叶宗事后也没过问,双方就这么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成了一桩让外人津津乐道的悬案。
真境宗尚未在宝瓶洲站稳脚跟,身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游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芦洲,然后啥事没做,就只是带回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儿,孩子资质极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亲生女儿,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对待独子姜蘅的,整个玉圭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关于姜尚真的怪事奇谈,一桩桩一件件,几大箩筐都装不下。
早年没能去了九弈峰,所有人都觉得姜尚真这辈子算是与宗主二字无缘了,结果先是出人意料,顶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叶宗掌律老祖,当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当了玉圭宗宗主。
这么一个一人就将北俱芦洲折腾到鸡飞狗跳的家伙,当了真境宗宗主后,结果反而莫名其妙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然后当了玉圭宗宗主之后,在所有人都以为姜尚真要对桐叶宗下手的时候,却又亲自跑到了一趟风雨飘摇的桐叶宗,主动要求结盟。
李芙蕖问道:“刘老成何时返回?他会不会与韦宗主联手,对付你我?”
刘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刘老成,更小看了韦宗主?”
李芙蕖有些恼火,随即便点头道:“确实如此。”
刘志茂说道:“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总觉得处处是利益,可以被随手捡取,所以总想着多做些事情。其实更聪明的人,应该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刘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喜欢多想些事情。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万事无忧,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简单了,就要万劫不复。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释怀,是什么事情吗?”
李芙蕖摇头。
刘志茂说道:“是我在成为三境练气士后,因为自己愚蠢,折损的一件下品灵器。只觉得天地昏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差点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断绝。在那之后,哪怕险象环生,多次命悬一线,也再没有如此灰心丧气过。”
李芙蕖诚恳道:“确实无法想象。”
新任宗主韦滢到了青峡岛之后,便在宅子里边深居简出。
韦滢闲来无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画卷,在上边圈圈画画。
例如将那北岳披云山与龙泉剑宗圈画在一起,将那中岳与观湖书院圈在一起,南岳与老龙城,东岳和真武山,西岳则与风雪庙,云林姜氏与青鸾国……
韦滢抬起头,笑道:“刘供奉无需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直接进府便是。”
刘老成来到大堂外,韦滢随手打散那幅画卷。
刘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画卷。
韦滢与刘老成一起落座,韦滢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刘老成说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礼至极。”
韦滢笑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问心即可。”
刘老成虽然在大骊京城那边签订了一桩秘密山盟,不过韦滢新任宗主,有权知晓,无碍契约。
韦滢听过之后,说道:“崔国师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选址宝瓶洲,当然应该竭尽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种子,其余该出钱就出钱,出人出力更是理所应当。刘供奉可以马上回复大骊皇帝,连同我在内,刘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种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属势力,悉数可以为大骊朝廷调用。”
刘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远见。”
韦滢起身笑道:“刘供奉,有一事相求。”
刘老成问也没问,直接点头。
最后韦滢从桌上取了一把长剑,与刘老成离开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宫柳岛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边。
刘老成其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这位年轻宗主要见隋右边,还必须自己一起露面。
韦滢走到她身边,“若是不拉上刘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于隋右边为何能活,韦滢不会问。又至于为何不跟随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开自己,韦滢更不会问。
因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实半点不重要。
隋右边停下脚步,“说完了?”
韦滢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十分意外。”
韦滢提起手中长剑,“这是你的那把痴心剑,帮你捡回来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韦滢将那把长剑轻轻抛给隋右边。
隋右边却没有去接,等到长剑落地后,被她一脚踢入书简湖,远远坠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够,自会取剑。”
韦滢点头道:“好的。”
隋右边继续前行。
韦滢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两件事,都与真境宗千秋大业没有半颗铜钱关系。
一件事,是别再去招惹隋右边。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顾那个他从北俱芦洲抱回来的孩子,所有开销,都记账上,姜氏自会加倍还钱。
韦滢都答应下来。
看着那个愈行愈远的女子背影。
韦滢开始期待那场问剑,希望不要让自己等太久。
韦滢当下唯一的忧虑,在于宝瓶洲的剑道气运一事,透着些古怪。
这会影响到自己的大道。
————
一条巷弄里边,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挣钱,已经挣了不少铜钱,晚饭算是有着落了。
至于棋盘棋子,都是先从一位同道中人那边赢来的,后者输了个精光,骂骂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边蹲着个神色木讷的孩子。
崔东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
卷起行头离开了巷子,至于那棋盘棋子都让孩子背在了包裹里边。
崔东山靠着挣来的钱,吃了顿酒菜,找了座客栈住下。
崔东山掏出一张白纸,趴在桌上,倒持毛笔,轻轻敲击桌面。
瞥了眼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孩子,崔东山笑眯眯道:“高老弟,说不定以后你与那崔赐,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着崔东山。
崔东山收回视线,始终并没有落笔,只是在心中继续完善那三条根本脉络,九条大纲,三十六条细则。
但是在这之中,需要崔东山去筛选和界定太多的事项。
喜,怒,哀,乐,愁,忧,浑噩,惊,惧,寂静,思虑。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风乡俗,国,天下,生死。
认同感,抵御孤独。归属感,身心安处。成就感,以虚无之物消解实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众多情况:生离,死别。喧嚣,独处,孤苦,愉悦,饱餐,饥寒。舒适,温暖,惬意,满足。酷暑。严寒。
扎针,心绞,悲恸,震怒。愠怒。窃喜。侥幸。羞愧。懊恼。悔恨。敬仰,爱慕,艳羡,憎恨,愤懑,愉悦,伤感,忧愁,嫉妒……
下一个相对复杂的层次:释然,恍惚,迷茫,纠结,顿悟……
再下一个高度的感知:坚韧,崩散,执着,淡然,冷漠,炙热,奋发,从容……
三者之间,崔东山还要做大量的颠倒、替换、修正。
三者之间,又有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相互争斗、融合、打杀、消逝、新生、壮大、归无的过程。
会有一处处虚化、大小不一的漩涡,涟漪四散,有些增减抵消,有些叠加,有些相互绕开,有些几乎从头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个关键的起始点,在于人之念头的储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类。
亲眼目睹,远在书上,近在眼前,听说,记住,自以为记住,清晰,记住却浑然不觉,模糊,混沌,偶尔会触发,只在一些关键时刻生发,如那围棋打谱,定式定理,灵犀一点通,灵光乍现,就是神仙手。
所以这就衍生出来第二件事,断定出一种触发机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举止,诗词歌赋,人心起伏等等,千万气象。
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纯粹的‘不动寂然’,皆是拼凑而成,无数极小物,变成肉眼可见之实物,件件极小事,变成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书会泛黄,山岳会高低,草木有生发荣枯,人会生老病死。
崔东山一直以笔尾端轻轻桌面,盯着那张一字未写的白纸。
当年远游大隋途中,他曾经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块石,一根树枝。
也曾与先生、与小宝瓶他们半开玩笑,说过一个凡俗夫子,这辈子需要脱胎换骨多少次,悄无声息生死转换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躯,又如山岳,风吹日晒,承载万物,是一座天地,其实一直是一种相对静止的流转状态。
碗中水,是那念头流转。树枝,是那根本脉络,是大道运转的规矩所在。
这些年,崔东山其实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与自己较劲。
仅仅是那较为笼统的七情六欲,事实上,远远不够。
崔东山第一个打造出来的瓷人,那个被李希圣带在身边的书童崔赐,少年其实已经可算精于一般的计算,但是“情感”一事,还是很稀薄,简单而言,就是脉络根本太脆弱,很难有归属感,以及受限于身体魂魄的太过简单,大道瓶颈太大,结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这个“高老弟”,念头会更多,脉络更加清晰且牢固,将来不但会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婴境瓶颈,还会诗词曲赋,会自己去创造一切与感性有关的事物,更能够由衷认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虚无缥缈的事情,一切皆有迹可循,所以那些个所谓开了窍的符箓傀儡,碰到崔东山打造出来崔赐,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离崔东山的预期,依旧存在着一大段距离。
一个是成本太高,一个是瓶颈太大。再一个,就是崔东山真正的顾虑所在,重蹈神、人覆辙。
崔东山叹了口气,烦。
招呼一声高老弟,让那孩子背着自己满屋子跑。
崔东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只手摸着孩子的脑袋,学那大师姐说话,开心道:“小老弟,咋个这么听话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