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最新章节(烽火戏诸侯)_第四百五十五章 报道先生归也(2 / 2)_剑来最新章节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第四百五十五章 报道先生归也(2 / 2)

总有些人,觉得身份地位,才能够决定一个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

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运,真坐上了某张酒桌,也是只会低头哈腰,一次次主动敬酒,起身碰杯之时,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关翳然双手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也要理解啊,毕竟有些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更多的,还是削尖了脑袋,用教养、家风和骨气这些虚的,换来实打实的银子,他们当中,真的会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过呢,最少我关翳然这张酒桌,他们就别想上桌喝酒了。为了将来能够少接触这些家伙,我也该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轮到我必须给他们敬酒,岂不是完蛋。到时候糟践的,除了自个儿,和整个关氏家族,还有那么多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啊。”

已经离开池水城的陈平安,当然猜不出关翳然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返回渡口后,发现青峡岛渡船还在等待。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个身份云遮雾绕却足够吓人的关翳然,足够让田湖君他们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了。

说不定黄鹤听说后,都会打消了请自己喝酒的念头,因为没办法与自己摆阔了。

登船后,田湖君满脸愧疚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与婶婶离开春庭府,我很抱歉。”

陈平安笑道:“人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着那张脸庞,尤其是那位账房先生的眼神,没有发现任何讥讽之意,只是仍然心中惴惴,毕竟师父刘志茂几乎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和素鳞岛尽力谋划是真,为师父和小师弟尽心……是半点没有了。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春庭府如何处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陈先生愿意,随时可以搬去住。”

陈平安摆摆手,“算了,原先的屋子,住习惯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春庭府是青峡岛仅次于横波府的灵气充沛之地,妇人一搬走,俞桧在内几乎所有人头等供奉,都开始觊觎,至于那座横波府,谁都想要收入囊中,但是谁都没那个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这个当下青峡岛的话事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重建横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吗?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至于让陈平安搬过去,不过是惠而不实的客套话而已,也清楚陈平安不会答应。

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讲规矩的聪明人,还是比较轻松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凭空冒出一个名叫关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旧会停船在渡口,但绝对不会亲自迎接,在这里陪着一个大势已去的账房先生,浪费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辞离去。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微笑点头。

田湖君看着那个憔悴男子的笑意,心头微微涟漪,只是没有深思。

陈平安背对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万里。

玉圭宗。

灯下黑,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话,那么涉及那场先前打破脑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争,确实分寸火候,刚刚好。

但是这里边的曲折内幕,还躲在重重幕后。

所以关翳然一个旁观人的提醒,陈平安很认可。

只不过如此一来,许多谋划,就又只能静观其变,说不定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个无疾而终。

例如为书简湖制定一些新的规矩,例如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专门为鬼物阴灵,打造一个与世无争、又有自保之力的山头门派。

陈平安其实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难料,就只能跟着形势做出改变。

这其中的好好坏坏,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峡岛,陈平安返回屋子,火炉烧炭,给整个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经不多,陈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关翳然的出现,估计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峡岛那边开口讨要了,当然给还是会给。不过现在嘛,应该明天就会主动有人跑来询问,陈先生屋内木炭可要添补?再就是,明天开始,自己这边,应该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访客了。

陈平安坐到那张书桌后,继续算账。

一宿没睡。

天亮后,陈平安推门,散步去了朱弦府,门房红酥如今还在春庭府当差,不知道今年以来,随着自己的失势,府内管事婢女的碎嘴,会不会卷土重来,或是愈演愈烈,犹胜最初?不过没关系,这会儿又不一样了。想必三番两次之后,春庭府那边,也该长点记性,红酥的日子,应该不至于太过艰难

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瞧见了陈平安越来越不人不鬼的尊荣后,特别开心,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来,涉及到他跟长公主殿下刘重润的婚姻大事,必须要对陈平安这种年轻汉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陈平安没喝着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陈平安、刘重润喜结连理的喜帖。

陈平安陪着马远致闲聊几句,就离开朱弦府。

马远致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怎么看陈平安怎么顺眼,一口一个陈先生,从未如此真诚。

陈平安哭笑不得,懒得跟马远致继续掰扯。

朱弦府的新门房,是位春庭府那边的婢女,见着了陈平安,特别热络,要知道这儿可是那个红酥的“发迹之地”,就因为攀附上了陈先生,才能够在春庭府当了个日子清闲的小头目,陈平安对那位女子也客客气气,但就是这样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峡岛,有几个红酥?一个而已。

果然如陈平安猜测那般,今天又有几位熟人来到青峡岛,与他攀谈叙旧。

陈平安如今应付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别扭,言语不自然。

都是点点滴滴,历练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在青峡岛过年,撑船离开了书简湖,期间远远停船在宫柳岛外,继续赶路。

去了绿桐城,牵了马,只可惜那间包子铺已经关门,就是不知道是难以为继,还是过年休业,等到过完元宵节再开张。

陈平安是在路上过的年。

就在马背上。

悠然自得。

不以为苦。

刚好在正月初一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

陈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这天启程,三骑绕着书简湖地界边境,一路南下。

最后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许久的仙家渡口,陈平安说要在这边等一个人,如果一旬之内,等不到,他们就继续赶路。

曾掖和马笃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荡仙家渡口,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

马笃宜逛过之后,就说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会觉得自己太穷。

陈平安便给了曾掖和马笃宜每人一颗小暑钱,说这是新年红包。

曾掖没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应,马笃宜是个不跟陈先生半点虚情假意的,还询问能不能把曾掖那颗也一并给她。

陈平安笑道:“不嫌银子压手,对吧?”

马笃宜小鸡啄米。

陈平安当然没答应,收回那颗小暑钱,“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银子压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灾乐祸,给马笃宜一手肘敲中,疼得他直呲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阴。

这天黄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胆子停靠渡口,只是当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边的那面旗帜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骊蛮子的战旗。

陈平安领着那个人返回客栈,曾掖和马笃宜神色尴尬。

因为是顾璨。

曾掖是纯粹害怕顾璨。

马笃宜则是心中忧虑,因为顾璨在这个时候出现,真不是什么好事。

许多阴物鬼魅的遗愿,原本在陈先生这边,行得通。极有可能一见到顾璨本人,就会当场反悔,甚至心中愤恨加剧,不少阴物都有可能直接变成彻底失去灵智的厉鬼,到时候就又要白白挥霍陈先生的符箓了。

陈平安当晚让曾掖从大书箱里边搬出下狱阎罗殿,放在自己屋内桌上。

屋内只有顾璨。

曾掖和马笃宜都返回各自房间,然后马笃宜破天荒找到了曾掖,两个坐在一起发呆。

后半夜,陈平安轻轻敲门。

马笃宜快步跑去开门后,陈平安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你们想啊,再难,能有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难吗?”

曾掖嗯了一声。

马笃宜也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问道:“陪着我这么个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劲摇头。

马笃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马姑娘,你还怎么死啊。”

陈平安忍住笑。

马笃宜难得在曾掖这边吃瘪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脚。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子,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就眯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睡去之前。

陈平安想着,不知道家乡那边,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还好吗?

除了家乡龙泉郡,这座天下,还有别处天下和与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时节,也还好吗?也有那处处杨柳依依,春暖花开吗?

陈平安缓缓睡去。

有些微微鼾声。

看来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为最爱跟陈先生拆台的马笃宜,会取笑陈先生呢。

但是当高大少年转头望去,却发现那位马姑娘,抽着鼻子,泪水盈盈。

少年不解,陈先生不就是睡觉有些呼噜声嘛,马姑娘你至于这么伤心?

————

龙泉郡。

泥瓶巷一户主人其实远游未归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夜那天,新的春联、福字还有门神,都已有人一丝不苟地张贴完毕。

不但有一大桌子极其丰盛的年夜饭,厨子还是个远游境武夫,一个夹筷子吃菜、年岁更长的老人,更是个曾经差点跻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风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则是大骊的北岳正神。

还有一个寄居在仙人遗蜕中的女鬼。

死皮赖脸坐在主位上,却是个黑炭丫头,说是替他师父坐的,谁都不许争,家有家规,师父不在,她这个开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规矩来。

此外还有一位蹲在长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规规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过了年夜饭,崔姓老人率先离开宅子,魏檗和朱敛一起出门游历,随便逛逛小镇。

还是有三个“小家伙”,一起围着火炉守夜。

天亮后,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噼里啪啦。

一个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双手抱胸,点点头,表示比较满意,师父家的年味儿,还阔以的。

裴钱恪守师命,没有只顾着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气,恨不得吵醒整个小镇百姓。

裴钱放过了爆竹,大手一挥,“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没凑热闹,就要看家。石柔更懒得陪着裴钱胡闹,她来到龙泉郡后,也就跟粉裙女童亲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上裴钱,唯恐天下不乱。

青衣小童,在初次见到那个佝偻老人和黑炭丫头后,觉得自己作为落魄山的前辈高人,必须有点架子才行,便一直压着跳脱性子,每天装着老气横秋,很是累人,这让粉裙女童很不适应。

后来发现那个小黑炭根本听不懂自己讲啥,就是瞪大眼睛发呆犯傻,他便彻底放开手脚,带着她一起疯玩,骑着那条腹生金线的黑蛇,翻山越岭。

跟裴钱相处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点萦绕不去的惆怅和失落,无形中淡了几分。

至于朱敛,见过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仅是如此。

在裴钱眼中,好像老厨子一到龙泉郡,就失去了马屁神功。倒是与那个相貌俊美得无法无天的山神老爷,很聊得来,经常去披云山登门做客。

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门串户”,结果很是失望。

竟然无一对手胆敢出来一战。

裴钱一跺脚,“真没劲!”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还有那条乱窜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钱犹豫了一下,“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着下巴,“也对。那就明儿再说?”

裴钱点点头。

裴钱所谓的“打架”,其实是小镇巷弄里放养的那些大白鹅,真是嚣张至极,个顶个的欺生。

那么大一条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难道不知道挑衅高手,是要付出血泪的代价吗?

先前第一次狭路相逢,裴钱和那位劲敌,双方斗智斗勇,终于给裴钱一把抓住那只大白鹅的脖颈,原地旋转数圈,大喝一声走你。

晕晕乎乎。

不曾想那只大白鹅越挫越勇,扑腾着翅膀又来厮杀,裴钱也找到了窍门,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鹅毛,给她捡了起来,用铜钱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它们只要遇上了那个黑炭丫头,竟然主动绕道而行。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寂寞,随即有些开心,觉得自己已经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宗师滋味,想自己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出息大发了,不愧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在家乡地盘上,没给师父丢脸!

后来裴钱和青衣小童又在西边大山中,遇见了一条特别野的土狗。

这还了得?

裴钱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条,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后就是一场漫山遍野的追逐。

青衣小童帮着堵路拦截,十分尽兴,在那之后,两个家伙就经常去找那条成了精的土狗麻烦。

可怜那条遭了无妄之灾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刚好不在龙泉郡,只能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关键是即便它逃到了龙泉剑宗的山头,一样无法逃过一劫,那两个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个劲儿冲上山,山上仙师弟子见着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乐呵呵,半点不拦阻,反而让门中弟子不用约束那两个顽劣家伙。

裴钱倒是没忘记礼数,手持行山杖,见着了阮邛,抱拳行礼,很江湖气概了。

在弟子那边从无笑脸的阮邛,竟然还笑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以后如果想入我宗门学剑,无论挂不挂名,都可以。

裴钱当场拒绝,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她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兵家圣人,是不怎么怕的,反而有些亲近,这里边,她藏着一个小秘密。

因为她看过了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后,便牢牢记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觉得就算当师娘是很难了,但是当个二师娘,不也行?

阮邛哈哈大笑,说以后再说,不着急。

不过估计若是他晓得了这个小丫头的内心想法,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还要怒骂那个姓陈的小子,真是贼心不死,挖墙脚的小锄头,让人防不胜防。

裴钱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钱突然跑去那座已经失去铁链的铁锁井,趴在那边,往里边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问道:“干啥咧?”

裴钱轻声道:“你们自己都说龙泉郡藏着好多值钱玩意儿,我要瞧瞧里边有没有宝贝啊,真要有的话,岂不是发财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劝你别想了,别的地方还好说,这儿如今是私家禁地喽,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没人拦阻,大大方方走到这边,你没发现已经没有小镇百姓来汲水了吗?”

裴钱大失所望,以拳击掌,“咋个回事哩,到了师父家乡,一件好东西都么得找到!”

青衣小童挠挠头,无可奈何。

与裴钱说机缘说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随口说撞大运吧,人家倒是上心。

真是对牛弹琴,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脑子进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对她感到没辙。

两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叹了口气。

裴钱问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着脸颊,“不晓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样了。”

裴钱哦了一声,“就那样呗,还能咋样,离了你,人家还能活不下去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想太多,么个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裴钱双臂环胸,不再管青衣小童那些,自顾自忧愁道:“师父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青衣小童点点头,“这个不靠谱的老爷,可是欠我好几个红包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从老龙城桂夫人赠送给自己的绣袋里边,摸出几颗铜钱,“就当是我师父给你的红包,够不够?”

青衣小童愣愣看着裴钱摊放在手心那几颗铜钱,顿时悲从中来,满腔愤懑,却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几颗铜钱,蚊子腿也是肉。

裴钱却哈哈笑着握拳收起,放回绣袋,“做梦呢你,这么多钱,我可不舍得。”

然后裴钱收敛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混到这么惨兮兮的份上,连几颗铜钱都不放过,你也挺不容易的。没关系,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把这句话送你了,我讲义气吧?”

青衣小童抱头哀嚎起来。

这苦哈哈的日子咋过啊。

裴钱哀叹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家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几颗铜钱,递给青衣小童,“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颜开。

裴钱老气横秋摇摇头,教训道:“见钱眼开,没出息!”

————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没有与大队伍一路北归,而是在红烛镇那边就从渡船跃下。

然后两人徒步返回龙泉郡。

正是阮秀和崔东山。

在红烛镇一座书坊,崔东山闲得发慌,就找了个由头,故意逗弄一拨客人。

其中一人给惹急了,顾不得那小白脸身边还站着位灵秀至极的动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见别人过得好,还不许我眼红?看见别人过得不幸,还不许我乐呵乐呵?你谁啊,管得着吗?”

崔东山笑嘻嘻道:“行行行,这是个好习惯,别改别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这种好习惯,苦口婆心劝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没有觉得无聊,也没觉得有趣。

崔东山一见她又开始掏出绣帕,开始吃糕点,就赶紧带着她离去,低声埋怨道:“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吃这玩意儿,你这一拿糕点,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你知道?”

崔东山无奈道:“我好歹是差点没飞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惨是惨了点,可是眼界还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们根祇的家伙,能不知道吗?”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间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时候,怎么办?她就想了个小法子,吃些别的,聊胜于无。

两人继续赶路,路过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巅停步,崔东山举目远眺,望向南方。

大骊皇帝,其实已经是先帝了。

这个消息已经快要纸包不住火,很快宝瓶洲中部那边就要路人皆知。

大骊宋氏子嗣,皇子当中,宋和,当然是呼声最高,那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无根无基。大骊宗人府,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任何一人胆敢泄露半个字,可能有人出现过心思微动,然后就人间蒸发了。宗人府这些年,好几位老人,就没能熬过酷暑严寒,寿终正寝地“病逝”了。

随着皇帝陛下的“英年早逝”。

真相只掌握在三人当中,那位被贬去长春宫修行的娘娘,是两位皇子的亲生母亲,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辅国的绣虎崔瀺。

一个占据着大义和血脉正统,一个管着全部的大骊军伍,一个是大骊百年国策、全出于手的国师。

三人维持着一个大骊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荧王朝之前,不会有任何问题。

打下之后。

就会有大麻烦。

那位娘娘,当然毫无疑问,会殚精竭虑,偏袒那个从小待在自己身边、看着长大的宋和,事实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和,或者说宋集薪,则是齐静春的弟子。

但真正决定谁能够当上大骊新帝的人,只有一个,藩王宋长镜。

即便他不满足于监国,自己来当这个皇帝,老王八蛋也愿意,这都是老幼“绣虎”当年都算计在内的结果之一。

不过目前看来,宋长镜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脱下铁甲,穿上龙袍了。

山风阵阵,泛着初春时分的草木清香。

崔东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不过是随口与先生聊了脉络障,结果差点着了那个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东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个姚老头隐藏极深的谋划,杨老头绝对撇不清关系,所以更是牵连甚广。

崔东山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对此,阮秀早已习以为常。

崔东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还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丢人。

崔东山突然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老王八蛋,输了就输了,我和先生,都认!可你就不该昧着良心,说个屁的君子之争!齐静春死了,我家先生输得那么惨,在书简湖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你更是跟一个死人下棋,君子之争,争你大爷的争,你给我滚出来,让我扇你两个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

阮秀眯眼而笑。

崔东山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后,仰头望天,淡然道:“今儿月亮真圆哩。”

原来他身边,站着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国师崔瀺。

崔东山缓缓转头,一脸无辜道:“你咋来了?这么巧?”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崔东山破罐子破摔,指着崔瀺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气,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要是能够指出来,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孙子!”

阮秀摇摇头。

见过找死的,敢这么变着花样找死的,真不多见。

崔瀺竟是半点不理睬,当年在书简湖边上的池水城高楼,多少还是会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转移视线,往西边望去,“知道真正的棋盘在哪里吗?”

崔东山皱眉道:“中土?老秀才那边,有门道?”

崔瀺讥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崔东山哎呦喂一声,给崔瀺敲打肩膀,“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给我这只井底之蛙说道说道?”

崔瀺振衣弹开崔东山的爪子,缓缓道:“我与齐静春的棋盘,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算个什么东西?”

饶是崔东山,都要在这一刻心弦剧震。

阮秀不去想这些,懒。

崔瀺淡然道:“就说这么多,你等着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明白这个局的关键之处。即便是陈平安这个当局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崔东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态,神色肃穆,沉声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闪而逝。

崔东山喟叹一声。

与阮秀继续赶路。

此后一路无言。

只是进入龙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崔东山似乎蓦然欢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故乡。”

————

书简湖之难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

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较于之前两次,多了一个顾璨。

所以走得愈发缓慢,越发坎坷磨难。

至于与那些邪修鬼修的冲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痒。

朱荧王朝国境内,已经战火纷飞。

那一趟,就连曾掖都发现了一处古怪。

那些游荡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他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都要选择放弃。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布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

一往无前。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

这年年关。

归程途中。

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给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

陈平安无奈而笑。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

一人一骑。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儿,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

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

陈平安笑了起来。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得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

————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后,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

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青衫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儿。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所以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

目送赵繇离开后。

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

————

这一年春。

中土神洲。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

而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