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集看了一眼那个轮椅,目光退缩地一闪。
“没事儿,我来吧。”丛烈跟护士打过招呼,弓着腰看云集,“我抱着,好不好?”
等云集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丛烈把他稳稳抄抱在怀里。
云集的呼吸还在抖,一下一下轻打在丛烈的侧颈。
虽然分到一个双人病房,但两张床都是空的。
丛烈按着单子上的床号走到靠窗的那张,刚把云集放下,就发现他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怎么了?”丛烈已经心疼得发麻了,鼓膜上呼啸的血流声几乎掩盖了他沙哑的嗓音,“疼?”
云集两只手撑着床,把床单都抓皱了,不断用力地吸气,却不吭声。
他不是不想说,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丛烈二话不说把他重新抱起来,挨着床边坐下来。
他让云集的小腿自然地下垂着,没吃一点力气。
病房里的灯只开了一半,有种昏暗的温暖。
护士带着输液的药进来,看着云集的脸色都忍不住放低了声音,“扎哪只手?”
丛烈握着云集靠外的左手,“扎这边。”
护士把液输上,用电子体温计碰了一下云集额头,“三十八度六,后面隔半个小时需要测一下,到退烧为止,家属想自己测,还是我过来测。”
丛烈轻声说:“你放这儿吧,我自己来就行。”
等护士出去,丛烈给丛心拨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医院,明天回家。
“医院?”丛心的声音高了起来,“你出发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刚下飞机就到医院去了?”
“云集不舒服。”丛烈长话短说,“明天跟我一起回家。”
“小云怎么了?”丛心还是很着急,“要不要紧啊?需要什么吗?要不然我现在去给你们送点儿东西?”
丛烈说不出来“不要紧”这种话,只是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您在家等我们回去吧,明天再跟您细说。”
云集开始抓他的手臂了,丛烈简单跟丛心说了两句,快速结束了通话。
“疼……丛烈,我腿疼……”云集抓着他,不住地抽气。
“哪儿疼宝贝?”丛烈压抑着焦灼和怒火,用极柔和的声音问:“膝盖还是哪儿?”
“疼……”云集一手抓着他,一手伸着向下够自己的腿。
丛烈护着他扎着针的手,“不动不动,我给看看。”
云集很乖地忍着,真不动了。
丛烈一摸,他的小腿还是冰凉的,右腿后面的肌肉全都僵硬地紧绷着。
丛烈跟他商量:“我们上床躺着试试,暖和过来再抱起来,行吗?”
云集发着烧,迷茫地答应:“嗯。”
丛烈先扶着他躺下,但是云集一个人根本躺不住,一直忍不住要抱自己的腿。
丛烈脱了衣服,把自己当成一个热源塞进被子里。
云集立刻颤抖着贴过来,用自己冰凉的腿脚抵住丛烈的身体。
丛烈小心扶着他有针头的左手,让他尽可能地接触自己。
云集就像是一块冰,除了脸和手心滚烫,其余地方都是凉的。
温度上来,云集腿上的肌肉强直缓解了。
但他膝盖还是疼。
他一直抓着丛烈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他一喊膝盖疼,丛烈就把他裹着被子抱起来,等他说冷了再放下搂着。
就这么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折腾到半夜两点多,云集的烧才退下去。
正好护士来,把他手上的针拔了。
云集睁开眼的时候正看见丛烈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撑着想自己坐起来,“你放下我吧,我没什么事儿。”
云集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好像刚才疼得浑身打颤的人不是他一样。
丛烈看了他几秒,“你要说什么,说吧。”
“我今天跟我爸说清楚了。”云集垂着目光,声音也很低,“我今天在外面跪了这一场,往后就不算云家人了。”
这是他脱离云家单干的代价。
“嗯。”丛烈简单答应。
“所以你还是该上学上学,该去德国去德国。”云集眨了一下眼睛,“等我这边稳定下来,我就去德国看你,所以分不开五年的。”
丛烈看着他,表示自己在听。
“我……”云集咬了咬牙,脸色又白了一层,“如果你以后有了新的想法,我也不反对。因为我在云家的时候,或许在很多地方能帮上你。但现在即使我父亲不动你,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丛烈是终将被万众瞩目的音乐天才,自己是叛出家族可能会被处处打压的云家弃子。
云集这么跟丛烈说,已经是缓兵之计。
“你以后去了德国。我可以帮你引荐我的朋友,”云集似乎在雪地里想了很多,“他们在艺术界很有些人脉,到时候你也不必拘泥于音乐,其实美术、包括戏剧,都是相通的。”
“尽可能和尖端的人接触,有利于你成为尖端的人。”
他想自己的朋友如果指不上,还能去找一下傅晴。
傅晴是海外古典音乐背景,对那个圈子比自己更加了解。
“阿姨的身体我有托关系问过,其实还是很积极的。”云集眨眨眼,“只要按时复查,规律用药,不用太担心。”
等他说完,病房里陷入了安静。
过了几分钟,丛烈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像是砂纸打磨过一样哑,“这就说完了?我以后有什么新想法?学长你不如详细说说看。”
云集说不出来。
“我好奇,云集。”丛烈面带犹疑地看着他,“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云集的眼圈红了。
丛烈却没停,“我今天下了飞机,心急如焚地往你家赶。看见你……”
他有些难以为继,但还是努力往下说:“疼得打哆嗦的时候你快把我心里的肉抠烂了,然后你现在退烧了,有精神了,能装模做样了,跟我说让我去德国。”
“让我用你的人脉走捷径,让我成为尖端,让我……”他笑了笑,“有新的想法。”
“你计划得这么好这么周全,你想过我吗云集?”丛烈近乎平静地抿了一下嘴,“你想过我能不能自处吗?”
“我无忧无虑地去了德国,每端起一杯酒就觉得我在喝你的血,每吃一口饭就觉得我在吃你的肉,我多快活啊?”丛烈又笑了。
云集的镇定岌岌可危,但他还在努力维持,“但你能去德国是你自己争取到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云集你能不能默认我没出息?你别再盼着我有出息了,行吗?”丛烈认真地看着他,“这样,不管你怎么想,我都选择不去德国。我自甘堕落不求进取,我就是要在国内上个大学唱唱歌,跟自己看重的人一起做一些喜欢的事,不行吗?”
他问云集:“你不是看不上没出息的人吗?你管得着我去哪儿吗?”
他猛然想起昨天在庙山上看见的那个人,死死盯着云集,“就算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也只想陪着我爱的人过完今天,你明白了吗?”
云集别开脸,在含眼泪。
“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我离开,”丛烈难得没哄他,除了几乎渗血的眼睛,看上去一派平和,“我现在就可以去杀了你那位所谓的‘父亲’,这样就一举两得了,我也觉得更痛快。”
“云集,你真的想让我走吗?”丛烈甚至已经准备松手起身了。
云集撑着床,突然开始无助地抓胸口。
丛烈刚想放下他,突然注意到他脸色不对,立刻按了铃。
护士很快过来了,给云集测了几项体征,替他把床头的氧气打开了。
她皱着眉看丛烈,“你干嘛了呀?你惹他生气了吗?他烧了半晚上,你会不会心疼人啊……”
丛烈紧紧抱着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让患者好好休息吧,什么架不能白天吵啊……”护士又瞪了丛烈一眼,才转身出去。
丛烈搂着云集,呆滞地坐了两分钟,突然低头把脸埋在那片单薄的胸口里。
他的哭喊声是极为压抑的,“云集你杀了我吧云集!”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丛烈真的觉得云集跟他说那些话,还不如把他杀了来得干脆利落。
云家、名利场、前途未卜,这些外界的东西从来他都没怕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丛烈不信命。
他只怕云集。
如果云集不要他,丛烈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他不用云集为他好,他只要云集看着他。
他不知道怎么说,但昨天山上那人的绝望好像已经让他感同身受,阴影一般挥之不去。
只要想到云集离开自己的视野,丛烈就好像洪水没顶,再无生机。
云集被他哭愣了,终于重新伸手搂住了他的后背。
丛烈今天憋得太狠,破开一个小口就停不下来。
云集有些不知所措,抓着丛烈的头发往上揪,“你别哭了,你别哭了。”
丛烈把他的手扒拉开,“……你别管我。”
云集无助地扶着他的肩膀,最后只能跟他说:“你压得我难受。”
丛烈这才抬起头,轻轻给他揉胸口,“你还赶我走吗?还穷折腾吗?不气死我你肯罢休了吗?”
云集枕着他的肩膀,把他的目光躲开了,“丛烈,我腿疼。”
丛烈又小心翼翼扶着他躺下,从身后把云集护进怀里,“云集,你给我一句准话儿,你再来这么一回,我真活不下去了。”
云集安静了几秒,终于开口了,“我以后不提了。”
“行,”丛烈答应了,“我把我的计划给你说好,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提,但我不一定听。”
云集抓着他的手搭住自己的肚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今晚没吃东西,又受了冻,胃里一直有些隐隐作痛。
但是刚才说着那些,云集也没打算提。
丛烈很轻地叹了口气,护着云集的上腹轻揉着安抚。
嘴里却是不容商量的坚定,“你从云家分出来,该干嘛干嘛,别再给我操这些没用的闲心。我这段时间就负责准备高考,我有谱,本地那几所好的我能随便挑。你能为我做的就是想清楚怎么利用我,等我这边忙完了来供你驱遣了,你得给我活儿干,懂了吗?”
云集把他手的位置挪了挪,“这儿也疼。”
刚刚发泄了一通,丛烈现在对他没脾气了,外强中干,“问你呢,明白了吗?”
他嘴上强势,护着云集肚子的力道却更小心更轻柔了。
云集还是不说话。
“你知道吗云集?”丛烈把脸埋在他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是你发生今天这种事,我知道的时候人却在德国,我能活活急死你信吗?”
云集翻了个身,抬手搂着他的脖子,多少是理亏,“……呼噜呼噜毛儿,吓不着。”
丛烈拿他完全没办法,“宝贝,你身为一个学长,怎么还赖皮听不懂人话呢?”
云集把自己嵌进他肩窝里,“丛烈,不舒服,困。”
听见他这么说,丛烈知道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拍了拍他的后背,“那就睡,我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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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丛心一大早就过来了,看见丛烈在床边守着云集,眉毛都跳老高,用气声问丛烈:“怎么还带上氧气了?怎么回事儿啊?”
丛烈把事情的经过模糊了一下讲给丛心。
“什么玩意儿?傻逼吗他爸?”丛心年轻时候的叛逆血脉突然觉醒,“什么操蛋孙子啊?不会养孩子别他妈生啊!下雪让孩子跪雪里能不死他了,啊?真觉得有钱就无法无天了是吧?网上曝光这个傻逼!”
“云集以后和他家没关系最好了,那种狗屁家庭哪儿就配得上我们小云了?”丛心快气疯了,“看着自家人在雪里跪着没一个敢出声儿?什么怂包玩意儿!”
她一点插话的地方没给丛烈留,“以后小云就是我丛家孩子。他爸要是来要人就让他来找我,我问问他脑子里的猪尿泡是哪买的这么皮实?当年云集他爷爷奶奶好的时候用这玩意儿做点防护,可能压根儿就生不出来这么块脏心烂肺的臭肉!”
她骂的时候甚至还控制着音量,生怕把正在安睡的云集吵醒了。
头一回听丛心这么骂人,丛烈在一边都傻了,眨了眨眼笑了,“妈,我去给云集办个出院,你在这儿陪他一会儿。”
“哎行。”丛心还忍不住嘀咕,“等我们小云身体好点儿,你带着他去挑几挂鞭炮回来玩玩,从那种家庭出来要放三千响的满地红!去去晦气!”
丛烈答应着出去了,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
他办完手续回来,云集已经醒了,在喝丛心给他带来的热粥。
丛烈一进门,云集立刻扭头看他。
“我妈这心偏的啊,”丛烈走到床边,安抚地扶住云集的后背,“刚才跟我这儿发了一通火都没提有吃的,合着全是给我们云云带的。”
云集举着碗问他:“你吃吗?”
“他不吃。”丛心温柔地回答完云集,皱着眉看丛烈,语气差了很多,“人云云饿着呢,你跟他抢什么?他剩下了再说。”
“行嘞,我亲妈。”丛烈给云集披上一件衣服,扶着他在床上靠好。
他把被子掀开一点,小心检查云集的腿脚。
和医生说的一样,休息了一晚上,颜色基本缓上来了,就是一按小腿的皮肤还会留下几秒白印,稍微有点浮肿。
“疼吗宝贝?”丛烈心疼得不行,已经连丛心都不避了,抬头问云集。
丛心一挑眉,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吃惊的,把眉毛放下了。
反正现在云集也和那种所谓“朱门”没什么瓜葛了,而且她觉得她儿子比自己有本事得多,能把这些事体处理好。
云集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很坦诚,“疼。”
丛烈刚刚碰那几下,腿上就一阵阵刺痛。
他之前也经历过,但是现在有人守着,好像反而格外疼。
“没事儿,我不碰了,医生说泡两天药浴就好了。”丛烈把他的腿脚盖好,“正好过节这几天你也别蹦跶了,就在家里好好养着。”
“什么蹦跶……”云集对他的用词不满,小口小口喝粥。
“太能折腾了我宝贝,”丛烈无奈地搓了一把脸,“能把人折腾死。”
“啪!”丛心在丛烈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人云云吃饭呢,你能不能废话少点儿?”
“行行行,你俩我哪个也惹不起,行了吧?”丛烈重重叹了口气,靠边等着去了。
但他刚走出去两步,云集的腿就不安地动了动。
丛烈立刻折回来,在云集身边坐下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腹部,安抚地拍了拍,“不走,吃吧。”
他觉出来了。自从昨天晚上他俩把事情彻底说穿,云集的感情就掩饰不住了。
像是那种笨拙又单纯的小动物,受伤之后根本藏不住自己的不安和依赖。
他知道云集往后不会再说“五年不算什么”这种话了。
等云集吃完又歇了一会儿,差不多准备收拾出院了。
丛心问:“我去借个轮椅过来吧?”
“不用,我抱着他。”丛烈给云集拉好外套拉链,用丛心带的厚毯子把他的腿仔细包好。
“不用了,”云集又不好意思了,“轮椅就行了。”
“不行不行,让丛烈抱着。”丛心也觉得坐轮椅不够舒服,“我们孩子的腿还不能吃劲儿呢。”
等把东西拿好,丛心伸手揉了揉云集的头发,“走喽,带我们家俩毛孩儿放鞭炮过大年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