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怎么在这儿”我睁开眼看到程少然,夕阳的余晖模糊了他背影的轮廓,突然,我看到周故的脸,像是回到望北的冬夜,心里明白这是我接近梦魇的幻觉,于是撑着身体坐起来说“自行车坏了,走的有点累在这歇一会儿”胳膊因持久不变的姿势而发麻无法动弹,他把自己的车子停下,俯身帮我装好脱掉的链条,手被链条弄脏,我目光涣散的盯着来往人群,有排列整齐的黑色轿车匀速而过,天色渐渐晦暗,树叶和迎春花的花瓣漂浮在地面的积水上。
“你不上学是因为钱吗”程少然问,“不全是,我从前一直就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突然进入学校生活盲目的坐在教室里只是浪费时间罢了”我们没有再说话,推着着自行车缓慢前行,这样的沉默让我觉得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压抑,分叉路口他喊我的名字,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早点回吧,别瞎想了”我轻声答应,到了家门口回头发现他依旧站在巷口,校服的衣摆被风吹至两旁,夜幕降临,天空暗蓝,微弱的星光隐约浮现,这不过是个循常的星期五。
我开始到一家名叫“读书郎”的书店工作,是白清安排的,她觉得这样可以让我保持大量的阅读,她说“你可以接受自己的平凡但不能使自己变得平庸”书店坐落于白水最喧嚣的街道,因为靠近小学和初中,这条街白天车水马龙,夜晚霓虹闪烁,书店的老板因为怀孕经常不在,店里常常就我一个人,在这个电子书还未席卷城市的年月,书店还算生意兴隆。
书店左边是白清工作的干洗店,干洗店门框的玻璃上贴着有白色边框的红字,写着“缝裤边,修拉链”的字样,书店没人的时候能听到隔壁干洗店缝纫机与洗衣机的声音交织不停,干洗店是白清呆过最长时间的地方,刚回来白水的前两年,她都是工作一段时间休息一段时间,现在她按时吃饭,工作,睡觉,也喝酒,但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喝到不醒人事,她全然抛弃了从前的作息时间,只是与人相处始终保持克制清醒,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却并不刻意与之亲近或者疏远,好似所有的人都不足以让她依赖或者信任,在白水她没有任何朋友除了干洗店的秦洁,秦洁是端庄大方的女人,老家在四川,听说当年是被卖到白水的,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九岁,二女儿六岁,三女儿在生下不久便送了人,在丈夫和婆婆的压力下一直想着再生一个男孩,丈夫在省城工作,三四个月回来一次,不忙的时候她和白清就坐在干洗店,隔着超大的钢化玻璃讨论来往于永安路的平常人事,秦洁总有许多的家长里短要与白清诉说,这其中包括她的悲苦人生,白清很少发表意见也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安静的听她说,手里绣一些十字绣,脸上脂粉未施,与从前在望北的浓妆艳抹已然判若两人,眉眼间充满隐忍的艰辛苦楚,我从不敢仔细揣摩她的神情,但它们依旧清晰的印刻于我的心底让我日夜不安。
书店右面是一家手机专卖店,店主是一个叫王惜的80后微胖男子,门口的超大音响几乎一整天都不停歇,最常听到伍佰的《挪威的森林》,我总幻想以后开一间音像店来度日,那时候并未想到多年以后我们现下流行的卡带与cd光碟会被不羁的岁月所碾压殆尽。
蓝一从我离开学校后变的更加缄默,那是与她年纪并不相符的沉寂,她固执的不在学校上自习只为了每天晚上和我多待一段时间,但我们并不会有过多的交谈,她写作业的时候我在一旁画画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姥姥和白清则在隔壁屋子边做手工边聊天,话题大多围绕方圆人事的变迁,重复而陈旧。
我在天色微亮的时候起来做饭,然后和白清一起坐在家里的方形饭桌上吃饭,不说话,日子有一种令人屏息的温柔。八点她骑电动车带我一同去上班,我坐在电动车后面,轻揽着她的腰,思绪与心情都异常平静,从前那种罪恶感减轻许多,我甚至想倘若一生就此过去也未尝不好。
我没想到的是程少然竟然偷了家里的钱来给我交学费,在还未来得及告诉我的时候他爸爸就跑到学校大闹了一场,当着全班所有人的面打了他,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程少然也不再去学校上课,蓝一是在我给白清买报纸的路上对我说起的,她若无其事的说,我无动于衷的听。因为年轻,在表达感情的时候是如此的稚嫩与冲动且不顾后果,因从小看了过多的炎凉冷暖使我的心智比同龄人成熟许多,所以在听到这些事情后会觉得太过天真有失妥当,但并不因此而不尊重那些情感。
因为程少然的事情白菱到书店和我对质。她将我拉到书店外面对我说“苏宥,你知道少然对你的心思吗?”我说:“不知道”她气的直跺脚,这是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小动作,说话的声音提高几个分贝:“全班人都知道,你不知道。”来往的人不时看向我们,我说:“就像全班人都知道你喜欢程少然,而他却不知道是一样的。”白菱眼框泛红:“你为什么这么冷血,还能这么平静的生活。马上就高考了,再这样少然就毁了。”我把她肩膀上的柳絮剥落在地,说:“我得回去看店了,回头再说。”她在我身后吼道:“你就不能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去劝劝他。”我扭头看到她一脸涨红,脸上挂有眼泪,紧咬着下唇,对一个人毫无保留也就是在这样不经世事的年岁才会有的吧,我这样想,心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失去了所有的妄想。
白菱走后程少然的母亲来书店找我,原来程少然已经到了白水的砖厂去工作了,他的父亲因为此事已经病倒,他的母亲没办法了才来找我,我给她倒了杯水和她一同坐在书店的凳子上,她和我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和我说起他们家的事情,她像是要把程少然从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再到少年初长成的事情都同我说一遍,从程少然有个夭折的姐姐到38岁才生下程少然到如何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动情之处声泪俱下,引的书店看书的人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握着我的手说:“姑娘,我们家少然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我们一辈子只能呆在这里了,少然要是不念书岂不是要和我们一样了。”她的手掌宽大粗糙,可以明显感觉到掌心因为干粗活而磨出硬硬的老茧,我对这样的亲昵感到有些不适,从她的言语间觉得好像留在白水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情,她意识到言语不妥后着急的说:“我不是说留在这里不好,是,是……”但她又想不出一句更好的话语反而加剧了空气中的尴尬气氛,我笑着说道:“阿姨,您放心我会去找少然的,但是能不能劝的动他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去找程少然并不是真的那样不懂人情事理,是我自觉没有那样的资格唯恐自作多情而造成别人的困扰,也确实我们的关系一直平淡如水,再有就是我并不擅于处理这样的感情恐适得其反。如今看到她的母亲像得到救赎一样不停的同我说谢谢倒觉得是自己有几分不近人情。
我送她出去,阳光被云层遮挡,给云朵镶了层金黄色的边框,有卖西瓜的叫喊声传入耳朵,卖酥油麻花的夫妻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穿蓬蓬裙的女童趴在摇摇车前哭闹,风将路边的柳枝吹的哗哗作响,树叶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随风摇曳,有孩童在商店门口捡着吹落在地上的柳絮,我看着程母消失于时光深处,她的背影单薄弯曲,脚步沉重缓慢,仿佛承载着一生的所有悲欢走向未知路途,当下的我并不知道这竟是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这导致多年后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离开的消息所能想起的只有她佝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