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一个房子搬到另一个房子,辗转于城市不同的街道,内心并没有因为时地的变换而觉得日子有所改变,因这城市的任何角落于我都只是暂时的栖息地,蓝一说“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在搬家,有时半夜从梦中惊醒会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因为这样我极力想要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但现在看来已经不太可能实现”,蓝一收拾白清的衣物,一件一件仔细摆放在行李箱中,自己的东西则只有一个双肩背包,她因从小流转于不同的出租屋,对喜欢的事物从来都保持克制,从来不计划将其占为己有,这样离开的时候才可以利落迅速,她一直希望可以在望北可以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不需要多大,只要是属于自己的即可,那样她就可以将自己喜欢的书籍,乐器,饰品妥善收藏,也无需担心房租会长到自己无法负担。
天色阴霾,灰白云朵覆盖天空,穿堂风从纱窗吹进客厅使得挂在阳台的风铃发出清脆声响,放在地上的绿萝被厚重书籍压断枝叶,对面单元楼有人结婚,锣鼓队发出的声音盖过我们说话的声音,周故将一个个包裹搬下楼,蓝一站在凳子上将墙上的照片一一取下,白清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的热闹连声叹气,不知为何,这场景在白清死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在我的脑海反复跳跃,白清招手示意我到她的身边,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觉得苏宥和周故可般配”我轻声附和,她的脸上立马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周故在望北有名的高档住宅小区“梧桐居”居住,他的父亲在几年前买下准备给他结婚所用,因为房子在周故的名下才没有被收走,这个小区与我们租住的地方有着明显的差别,小区里安静的只能听到鸟的叫声和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没有人跳广场舞,也没有小孩高声喊叫,植被绿化精致整洁,小公园闪着霓虹的喷泉从早到晚没有停歇,柿子树结出绿色果实,五叶地锦修饰围墙,有人在自家阳台外面的空地处采摘自己种的蔬菜,防盗门上没有粘贴各种开锁公司和宽带安装的小广告,周故的家里是楼中楼的结构,装修以灰白色为主,家中没有任何植物,客厅和厨房的一切陈设皆整齐摆放,周故从来不做饭对厨房物品的摆放并不熟悉,白清为此多次嘱咐并教他学习为自己烹煮食物,蓝一买来干花放在客厅,她对这所房屋没有安全感,搬进来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入睡,并时常在梦中惊醒然后无法再次使自己进入睡眠,她对我说“苏宥,我觉得自己像回到了白水,生活琐碎庸碌让日子变得漫漫无期亦看不到光亮,失去了努力生活的信念”她躺在光照充裕的落地窗前,把何树从西藏寄来的明信片盖在自己的脸上,我透过玻璃长久观望这里的一切如同听着钟表的走动观望时间的轮回流动,但它们从未印刻于我的记忆,这里于我的意义似乎只是缓解了我与蓝一周转房租的困境,在离开这里后我很快将它们忘记并没有丝毫怀念,这处居所带给我的安稳甚至不及那个简陋陈旧的出租屋。
自从搬过来后白清不再问她的病还会不会好,乖乖配合每隔半个月的定期的检查,她因生病不能弹奏古筝,身上也时常疲乏无力,每日坐在椅子上看我画画然后靠在椅子上睡觉,不看任何书籍和电视,默默伏在桌前书写遗书,把它压在玻璃桌面下,每日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周故什么时候回来,苏宥什么时候回来”她日益沉寂眼神却恢复以往光亮,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少与我交谈,时常盯着挂在墙壁上周故的全家福掉下眼泪,她伸手抚摸照片上男子的面容,自言自语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带学生在海边写生,他看到我站在我的身后,不发一言,如今我看到这着这张照片只觉得陌生,那些之沉迷堕落的日子就好像是我的幻觉”以前她从不提及她的感情,我无从知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不顾周故父亲的反对执意为他生下孩子,孩子刚生下不久就被抱走,但她从未后悔,因她认为男人在看到周故的时候会想起她,这样已足够,此刻得知她在那些日日夜夜所画的水彩皆是在思念那个男人我并不觉得吃惊,我尚未得到过这样的感情,并不能判断这感情的好坏,只是确定自己不要与她一样。
白清的记忆力有急剧下降的趋势,连前些时候在宠物店见过的于晗她都不记得,于晗带火耳来家里看望周故,白清不喜欢动物,周故决定将火耳托付给于晗,白清看到于晗后做出防备姿态,固执的认为于晗是来拆散周故与蓝一的,把周故推在蓝一身边不让别人靠近,医生说她的记忆力下降是因为供血不足和之前大量吞噬过安眠药,我一直觉得人在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会有预兆的,一如姥姥,一如白清,只是在事情发生的当下我们并不能察觉,从来都不喜欢拍照的白清突发奇的想要求周故与蓝一同她去照相馆拍照,早上早早起床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的装扮自己,浅紫色旗袍衬托修长身形,口红的艳丽颜色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更为苍白,一直放在盒子里的玉镯被她小心套在手腕上,头发上别一朵黑色布艺小花,不听劝解执意换上一双白色细高跟鞋,蓝一蹲下为她涂抹指甲油,周故的电话陆陆续续没有停歇,我置身于这样的处境之中连呼吸都变得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哪句话或哪个动作不合适破坏了维持已久的融洽。
在小区附近一家二十平米不到的照相馆白清留下她成年后第一张相片,除去证件照我从未见过她有任何相片,她拍云朵夜空与人的眼睛但从不喜欢自拍,以前我用手机偷拍她时她用手掌遮挡呵斥我迅速删除,此刻她在镜头下大方得体并无拘谨,自己撤出身体,将周故的手搭在蓝一的肩膀上,完全不顾蓝一因为紧张额头渗出的冷汗和紧握的拳头,她和摄影师在镜头前仔细观看,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喜欢,我与她生活多年未曾见过她对何事抱有如此热情,毫无保留的流露出内心的欢喜,在结束与周故父亲的感情后她要求自己对一切事物保持清醒克制,她要求自己也要求我,告诉我对要学会隐藏好自己的心,别轻易的将它暴露在日光之下,对感情与物质也不要有过多的需所,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世间过的快乐,她说“我此生已不可能获得我想要的自由与快乐,但我希望你还可以得到”在大部分时候我无法得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只能努力适应她的阴晴不定以及不间断的质问“都说女儿长的像父亲,怎么你身上一丝他的气息都没有”她因这不同近乎失去理智的辱骂于我,她一直以为我是周故父亲与另一女子所生,我因她这样的误解而得到她的怜惜,却也因这样的误解而受尽她的冷嘲热讽,这其中若说并不觉苦楚亦是自欺欺人,但因她带给我的救赎足矣去对抗所以我从未想过要逃离她。
她将两张6寸照片拿在手里仔细观看,珍重的将它们包裹好放进包里,一左一右牵着周故和蓝一,我跟在他们身后被遗忘,他们之间没有可以容纳我的位置,“周故,我走之后,苏宥就要你照顾了,她没有亲人,我放不下她,你爸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回来这个地方也容不下他了,我走以后你们俩要互相照顾”她说着我的名字完全不记得我的一切,而我竟不知她待蓝一如此深情厚重,她话音刚落鼻血瞬间喷涌而出,蓝一用纸巾为她擦拭,扶她坐在小区银杏树下的长椅上,她手腕上的玉镯与木椅撞击碎裂散落一地,听人说玉镯断裂是为不详的预兆,我蹲下来捡起那些碎片想要将它们拼凑起来,周故跑去开车,已是深秋,天空湛蓝透亮云朵飞速行走,小区人工湖水闪动粼粼波光,金黄银杏落叶被风吹落在我的脚边,大朵白色山茶花肆意开放,而它旁边的植被已经开始发黄,耳边传来蓝一不间断的轻声唤白清的声音,我站在一旁并不觉得惊慌,心里清晰的知道她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或者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