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镐京城里下起了连绵小雨,细细的雨水夹在烈烈寒风中,打在脸上,有碎碎的疼意。
傅希言自入冬以来,就改坐马车上下班,速度虽然慢,胜在途中暖和。但今天一大早,他就回了车夫,自己穿着蓑衣去马厩里牵马。
马出来时,有些不大愿意地抖了抖身体,一个鼻喷打在他脸上,似乎在问:大冷天的还下雨,不在窝里待着,出去干啥?
傅希言擦掉脸上的雨水马鼻水,轻抚它的脖子,苦笑道:“大冷天骑马出去,当然是有苦差事。”
上次楼无灾说陈太妃侄子的案子要三堂会审,前两日消息已经下来了,今日上午陈文驹就要转到都察院大牢里来。为此,昨天右佥都御史下衙前还特意把他叫去叮嘱了一番,让他做事谨慎些,顺顺利利地将人接进来,平平安安地将人送出去,之后是死是活就与他们无关了。
故而,为免路上出现什么堵车、交通事故之类的意外造成迟到,他干脆提前半个时辰骑马上班。
进了都察院,早来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只在上班第一天照了个面的齐司务十分刻意地跑来送早餐,除了傅希言,在值不在值的司狱吏和司狱卒都有。
傅希言来者不拒地吃了,不吃对方不好说话。
果然,齐司务立马觉得气氛到位了,小声道:“装包子的油纸是陈家手艺,好用的很,别丢,以后还能用。”
齐司务走后,傅希言打开油纸包,里面还有个小油纸包,再打开,赫然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司狱卒们显然也有,见怪不怪地往怀里塞,司狱吏怕傅希言勋贵出身,看不上这事,便有些犹豫。
傅希言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两三口吃完包子,将油纸在手里一搓,直接丢进了旁边的炭盆里,笑骂道:“动作都利索点,吃一口还抿一抿,装什么大家闺秀哪!”
司狱吏见状松了口气,将拽在手心里的一百两银票悄悄往袖子里塞。
干这一行这么久,他收过不少打点钱,但这么大数目的,还是头一回。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陈家财大气粗,给得起,还是给永丰伯儿子这位司狱的面子——送少了埋汰,反倒得罪人。
他原本对勋贵子弟当顶头上司这件事,是很发愁的,生怕他一派公子作风,这不顺眼,那不顺心,整日里没事就折腾人,但没想到傅司狱不但比想象中好,甚至比前任都好。
一是花钱大方,经常请吃请喝,还私掏腰包给他们准备炭火。二是树大好遮阴,以前呼呼喝喝的同僚,如今也恭顺了许多。所以,对现状很满意的他,由衷希望陈太妃侄子到来后,能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卯中,衙役押送槛车进入都察院。
傅希言看着戴着枷锁坐在槛车里的陈文驹,有些意外。人还没到,钱就先打点过来了,凭着这份眼力见,陈文驹在刑部应该混得不错,可眼下这待遇分明被当作了凶徒重犯。
直到交接时,刑部捕头特意嘱咐,他才明白原委。
捕头说:“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还请傅大人谨慎!”
傅希言大为震惊。
怪不得知机和尚在自己的寺庙里被打死,原以为是和尚偷情的时候选了个隐蔽的场所,劝架的山遥水远,没能赶上,若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那路远不远,只能决定劝架的赶到时,知机和尚的尸体凉不凉。
看傅希言面露难色,捕头又道:“太医院施针,封了他身上三十六处穴道,如今只有手脚能略微活动,自理生活。”
傅希言说:“这针的时效有多久?”
捕头看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内行人的亲切:“放心,申太医每五天会过来一次。”
说话间,陈文驹已经被人从槛车上带下来。
他身躯魁梧,双眸有神,路过傅希言时,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一股匪气,叫人十分不舒服。
捕头说:“请傅司狱验明正身。”
这年头没有照片,只能靠记录的体型和面部特征来辨认。傅希言对照了两遍,又有刑部和都察院的其他官员在场作证,便办理了移交手续。
刑部捕头走的时候,脚步明显松快了很多,傅希言叹气,现在压力来到了自己这边。
都察院牢房平日里关的都是高官贵胄这样的大人物,所以牢房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即便是普通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宽敞,更不用说打点过的陈文驹,直接入住了仅有的三间贵宾房之一。
为这,傅希言还特意去请示过,上面的人不置可否,他便懂了。
陈文驹这桩案子,陈太妃保人的态度很激进,不但几次三番要求面圣,而且派出大量说客四下活动,连都察院的司务都为他们干贿赂这样的肮脏活,可见活动范围之广。
而建宏帝这边的态度就很暧昧,说他想保,他不肯暗示刑部放人,说他想杀,又同意了三堂会审。
他不表态,连带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大佬们在公审之前也保持着缄默。
上不示意,下也随意。便宜了傅希言这个芝麻绿豆小官,手掌大权,爱咋咋地。
陈文驹经过对比,似乎觉得都察院这边的待遇不错——至少馋肉的时候说一声,有人帮忙跑腿,于是连太医来施针的日子都很配合。
双方在一种不必言明的互惠互利默契中,安稳度日。
然而这种安稳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几位大佬碰面交流案情并表达看法后,不复存在。“三堂”各自所持的立场终究显露——
大理寺想杀。
都察院想保。
刑部想拖。
一赞成,一反对,一弃权,无法定案,于是事情就如刑部尚书预想的那样,拖了下来。
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案件陷入僵持后,陈文驹整个人焦躁了许多,多次提出无理要求,狱卒拿不定主意来问他,他统统搁浅争议,置之不理。对方摆明着想找机会与他碰面,但收受贿赂提供方便是一回事,收受贿赂暗中来往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月十四,小雪。
镐京不常下雪,但今年下得很早。天还未亮,轻飘飘、白茫茫的雪花便从天空洋洋洒洒落下,覆在屋檐上,覆在街面上,覆在行驶中的马车顶上。
傅希言坐在烘暖的车厢里,望着外头银光闪烁的景色,恨不能这段路再长一些,下车的时间再晚一些。
咚——
咚——
咚——
绵长厚重的鼓声隐隐从远方传来,这古老乐器奏出的音韵像这寒冷清晨的一记警钟,迟缓又坚定地敲击着这座被茫茫大雪遮盖的镐京城。
都察院已至。
落雪渐稀,天色将明。
傅希言从马车上下来,发现都察院的其他人都没有察觉鼓声,一无所知地做着各自的事。
世间的事总是这样,每天每个角落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发生,有的欢喜,有的悲伤。
他遥遥地望着含元门的方向。
好比此时的他就不知道,这鼓声的背后,又是多少条冤魂在哭泣呐喊;也不知道,这次的呐喊声能否唤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良知。
这一天,傅希言坐立不安,频频望向门口。
而卯初敲响的鼓声,直到下衙前才有回音传来。
告状者——徐。
只一个姓,便有无数知情者了然叹息。
是那户时隔十三年,仍令昔日的刑部侍郎,今日的刑部尚书耿耿于怀的漳河徐家。
是那户因田产丰厚而被陈家盯上,老少男丁被横加罪名充军,无一幸存;年轻女眷被强抢掠夺,含恨而死;家中八十余口仅剩三个老妇和一个幼童,仍要跋涉千里敲响登闻鼓的徐家。
是那户曾以为上达天听,天却未能开眼,使亡者至今不能瞑目的徐家。
她们又来了。
离上次敲响登闻鼓,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硕果仅存的两位老妇顶着白发,冒着大雪,搀扶彼此,再度陈冤。
回家时,傅希言看着路边渐渐消融的积雪,心想:今天这场大雪不是来早了,是来迟了。
对于徐家敲登闻鼓的事,朝堂大多数文臣都不看好。
不管案子本身有多大的冤情,犯人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从程序的角度,它已经完结了,犯人归案判刑,最后被赦免。
不合情,但它合法。
连同叫嚣杀陈文驹最欢的大理寺卿在内,也不赞成翻案。
左都御史甚至直言:“此案关键不在审,不在判,而在赦。”意思是当年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关键时刻您老人家反水,开后门放跑了贼,现在眼巴巴的后悔,这锅我们不背。
建宏帝对这局面了然于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刑部尚书会意地出列:“同人不同事。徐家此次告的乃是陈家不肯归还吞并的田产,致使家中幼童因无钱医治而病故。这是另一件案子。难道一个犯人偷窃被判刑之后,再偷窃就可以免于责难了吗?”
左都御史道:“此事乃原案后续,本该由当地县令督办。县令督办不利,自有我都察院监管,并非翻案之由。”
刑部尚书正欲再言,就听建宏帝缓缓道:“朕已接下徐罗氏、徐钱氏的状纸,二人陈述案情与昔日判词大相径庭。据徐罗氏言,陈余富、陈余享、陈余斌三兄弟乃案件主使,当日竟未提审到堂。陈载庆是陈氏旁支,根本不在当地居住,何以成涉案主谋?”
“朕的治下没有铁案,但有疑点冤屈,便要一查到底!”
“陈文驹是陈家人,又都是陈家逞凶,就两案并处罢。”
……
要不说人怎么能当皇帝呢,至少在厚脸皮上,无人出其右。
陈家案当年审理艰难,主要阻力就来自宫里。最后能借着陈载庆拉下一批陈家人已经是文官们与宫中势力博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