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浓惆怅地站起身:“十年守候,只愿君心似我心……终究是错付了。之后家父恐会去信,向裴宫主要个说法,难免会提到今日谈话,希望少宫主不要介意。”
她将话说得直白,反倒叫人无可置喙。
裴元瑾道:“悉听尊便。”
夏雪浓行礼:“那雪浓就告辞了。”
裴元瑾淡然道:“不送。”
夏雪浓慢悠悠地往门口走,走到半路,突然回头:“我对你的十年仰慕并不作假,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通知裴少主一声。我与班轻语一道出发,互有书信往来,我若没有猜错,她此刻应当也在镐京城中。若是她来找少主,希望少主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一定要一视同仁哦。不然我可不依!”
她微微一笑,又冲着傅希言挑衅般地挑了挑眉毛:“适才说傅公子胖,是出于嫉妒。或许过些时日,我解开心中情思,自然就会喜欢圆圆胖胖的傅公子了。毕竟,胖是一种福气,而事实证明,傅公子的确福缘深厚,令人羡慕。”
好话坏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尽了。
傅希言微笑道:“放心。都说心宽体胖,姑娘一看就是个小心眼,我怎好计较。”
“说的也是呢。”夏雪浓走到院中,她属下已经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她背对着正房,笑容收敛得一干二净,冷冷地说,“走吧。”
等人都走干净了,傅希言才收起脸上的假笑,将不满表露出来:“你刚刚在发什么呆?”
裴元瑾道:“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扭头,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原本的未来,以及现实的未来。”
傅希言:“……”这话说得我听着都害怕。
他顾左右而言他:“孟大爷呢?”
裴元瑾也无意就刚才的话题深谈,顺着回答:“你说刑部怀疑任飞鹰是凶手,我让他继续找人去了。”
“哦。”
傅希言漫应了一声,但屁股像是粘在了榻上,磨磨蹭蹭就是不起来,直到裴元瑾扭头看了他好几眼,他才期期艾艾地说:“混阳丹有九颗,一个人吃三颗的话,应该是三个人。”
“嗯。”
“那夏姑娘是前锋吗?”傅希言说,“后面不会还有什么班姑娘温姑娘一个个找上门来吧?”
裴元瑾道:“若是不想见,可以不见。”
傅希言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想!”
这种说争风吃醋算不上,说争锋相对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场面,来一次减寿十年,再来两次,他直接把命交代了算了。
不过临走时,他还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证明自己避而不战完全是为人类做贡献:“主要是不想让这个世界的科技事业造成严重损失!”
从小院里出来,他望着星星数点的夜空,徐徐吐出一口气。
看来,那颗定时炸|弹的爆炸时间越来越近了。
只是爆炸之后会如何,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看来,裴元瑾也没有做好准备。可这,本也无可准备。他们两个人就像被命运驱使的小舟,只能随波逐流,在黑暗中懵懂向前。
思忖间,忽见前方有窈窕的身形缓步而来,傅希言心有余悸,差点落荒而逃,听对方出声,才知道是虞素环。
“虞姑姑,你可回来了。”他小跑着迎上去,“你若是早一刻来就好了。”
虞素环笑道:“帮你应付夏雪浓?”
“虞姑姑怎么知道?你们碰上了?”
“她本是我怂恿来的。”
“……”傅希言苦笑,“这个打击不能留给明天吗?”
虞素环道:“那岂不是两天都不开心。”
“我怕打击多了,看不到明天。”傅希言摇摇头,“虞姑姑这个时候赶回来,莫非就是为了看这场戏?”
虞素环避而不答:“我来永丰伯府这么久,还没有好好看过园子,你陪我走走?”
这个时代的花园在晚上不似前世的公园,有路灯和地灯照耀,如果来时没有灯笼,便是黑漆漆的一团,廊桥假山不见优美,只余模糊。
傅希言劫了路过的下人的灯笼,在前面照路。
虞素环在凉亭里坐下来:“今天竟没有月亮。”
傅希言将灯笼放在一边,两只手缩在大氅里:“但星星也很美。”
虞素环望着黑漆漆的水面,若仔细看,依稀能看到微波粼粼间微小的星辰倒影:“是啊,心慕夜空,何必明月,繁星亦美。”
傅希言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不等细想,虞素环已接下去道:“夏家堡曾以贩卖情报起家。当年追杀傀儡道,他们在初期居功至伟,后期频频失误,最严重的那次,就是中了莫翛然的调虎离山之计,使其逃至天地鉴,蛊惑师落英,使整个铲除傀儡道计划功亏一篑。此后,储仙宫设立风部,夏家堡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只能依附储仙宫的羽翼,裴宫主闭关后,境遇越发艰难。对夏雪浓而言,嫁给储仙宫少主,是复兴家族的关键。”
傅希言头大:“虞姑姑同情她?”
“潮起潮落,荣辱盛衰,都是难免,我非圣人,又如何同情得过来?这位夏姑娘从小冰雪聪明,很会讨人欢心,裴宫主当初就很喜欢她。”她顿了顿,“若能和她明着把话说开,总比背地里算计好。人总要亲口问过,亲耳听过,才会死心。”
“那若是裴少主今天同意了呢?”
“那不是皆大欢喜吗?”虞素环道,“你们僵持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解决之道,她若能另辟蹊径,也是大功一件。”
傅希言想问解决之道为何,蹊径又如何?
只是内心隐隐的恐惧令他一时哑然。
虞素环道:“我不会武功,但我知道武道一途,共有三个坎儿。第一个是真元期,它是入门的坎儿。第二个是入道期晋升武王。江湖中一直有‘一入武王天地换’的说法。成就武王之后,几乎天下无敌。”
这话简直漏洞百出,傅希言忍不住问:“那武王对武王呢?”
“那是极少数。武王对武王,一死一伤,谁又愿意呢?”
“可武王之上还有武神?”
“武神,那又是另一道坎儿。等你到晋升武王那日,就会知道了。”
她越是这么说,傅希言越是抓心挠肝,但这本不是她今日谈话的重点,只是一带而过:“还记得你曾经问,为何少主从来不练武吗?”
傅希言那“好的不来坏的灵”的预感又开始发作:“其实我不太喜欢打听隐私。”
“少主在入道期巅峰足足停留了两年。”虞素环道,“他一直在等混阳丹成。”
傅希言:“……”两只脚尴尬地在地上轻轻地划着。
“武王这个坎儿,若是没有混阳丹襄助,他不但会走得很危险,而且造成的暗伤极可能影响他晋升武神,超脱生死。”虞素环道,“我怂恿夏雪浓,不仅是给她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若非宫主与长老闭关,储仙宫又值多事之秋,如今绝不会这么平静。”
傅希言整个人僵住。
这段日子以来,裴元瑾和傅希言都对混阳丹的事置若罔闻,显然有意回避。可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躲避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更加复杂,她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当缩头乌龟而置之不理。
虞素环拍拍他的肩膀:“我不会逼你们,但有人会逼你们。你好好想想吧。”
傅希言说:“有想的余地吗?”
虞素环道:“事关储仙宫未来,少主亦无可反对。”
傅希言:“……”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凉亭,突然听虞素环喊了声“少主”,一回头,就看到裴元瑾坐在凉亭上方,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久。
天这么黑,双方距离这么远,傅希言偏偏不敢看他。
裴元瑾从亭上跳下来,问虞素环:“有谭不拘的下落吗?”
虞素环道:“还没有。”
裴元瑾眸光微沉:“寿南山到哪儿?”
“应该快到镐京了。”
“嗯。”
裴元瑾迤迤然走过,似乎并不将他与虞素环在凉亭的对话放在心上,可傅希言不得不想。如果没有那次误服,他或许无法成就如今的傅希言,但裴元瑾必然是更强大的裴少主。
自己的何其有幸,却是他人的何其无辜。
“能把药效从血液里逼出来吗?”
曾经,用血液炼药是他最恐惧的事,如今却冲动开口。
裴元瑾驻步,虞素环正要开口,被他抬手制止。
他走回傅希言面前,低头问:“你愿意抽血?不怕被抽干吗?”
“血液有再生能力,我们可以一个月抽一点点,慢慢来。”
“血液无用,药效融入真气,要炼也要炼真元。”
傅希言脸色刷白。
炼真元不会死,但从此以后,他便真正与武道无关了。
他不是真正的圣人,舍己为人的事前世冲动过一次,付出的代价惨重。这一次,有了犹豫的时间,便更为艰难。可是话赶话地说到这份上,好似背景音都准备好烘托“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自己要是不牺牲,有点说不过去。
傅希言嘴唇嗫嚅了一下,又一下,喉咙干涩得几乎冒烟,可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裴元瑾突然嗤笑:“若真元能炼制,那高手们岂非都要防着自己日后尸骨无存?”
傅希言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裴元瑾抬起手指,敲敲他的脑门,“把你整个炖了都没用。”
傅希言脱口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裴元瑾手指僵住。
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等着对方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偏生,两人的耐性都还不错,一直熬到灯笼中蜡烛熄灭,才在黑暗中,默然地并肩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