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冬温突然不想问南虞皇帝有多差劲了。
傅希言也不想提那桩惨案,岔开话题道:“说说你吧,为何来洛阳?”
傅冬温一针见血地说:“有人想要破坏洛阳皇宫的建设进度。”
傅希言惊讶:“紫荆书院的人?”
傅冬温摇头:“书院也是分派系的。”
刚到书院时,他自然也抱着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念头,毕竟是放弃会试来的,若是不读个样子出来,岂非辜负韶华?但进了书院,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好,拉帮结派不说,还有学阀统治,派系倾轧。
那个桃李天下,一视同仁的紫荆书院终究已经不是传闻中的样子。
他起初还好,毕竟是贵族子弟,没人敢明着招惹,后来傅辅无旨离京后,周边气氛就不一样了,冷嘲热讽有,寻衅滋事也有。
好在他入书院之后,帮助了不少贫苦学生,那些人团结起来为自己撑腰,勉强没有被欺负,不过对书院的向往却是一降再降。
“父亲被任命为湖北巡抚,你知道了吗?”傅冬温突然问。
傅希言有些惊讶地摇摇头道:“皇帝终于给颗甜枣儿了?”说明他爹他叔在江陵干得不错啊。
傅冬温说:“与刘家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就在明年三月份。”
他虽然去了紫荆书院求学,但一直与家中保持着书信往来,而且同在北周境内,消息自然比刚刚从南虞归来的傅希言要多。
傅希言牢牢地记下来。
妹妹出嫁……哦,不,姐姐出嫁,当弟弟的,自然要在场撑腰。
他转头看裴元瑾:“你也去。”
裴元瑾颔首。
傅冬温见两人虽然没怎么交流,但不分彼此的亲密氛围骗不了人,心中稍安。
这时候,大厨开始上菜了。
红烧牛肉、小炒牛肉、白切牛肉……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止住了。
傅冬温头一次吃瑞雪神牛,沉醉于它独特的美味中,有些吃撑了,忍不住打了个嗝。
傅希言笑起来:“三哥八岁以后,好像就没打过嗝。”因为八岁打嗝后,被姨娘私底下狠狠地说了一通。他当时偷偷瞧见了。
傅冬温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百无禁忌。”
傅希言晃了晃脚:“姨娘又不会说我。”
傅冬温不说话了,大概是怕勾起他幼年丧母的伤心事。
裴元瑾默默地沏了壶茶,分别给他们斟上,傅冬温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和裴元瑾接触不多,还不太习惯对方这个弟夫的身份,接茶时,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傅希言倒是老神在在地坐着:“你们书院打算闹到什么程度?”
傅冬温说:“听说皇帝已经停了下半年的拨款,没有钱,工程继续不下去,自然就不用闹了。”
傅希言愣了下:“这么听起来,紫荆书院这一闹倒像是皇帝授意的。”
不然这一闹一停,配合得未免也太默契了。
傅冬温说:“不无可能。”紫荆书院听着高洁,其实院中的各大势力都有高官世家的影子,而这次提议闹的,正是院长本人。若他的背后是皇帝,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不过,当老子的,为什么要给儿子拖后腿呢?”
傅希言很疑惑。
何止傅希言疑惑,三皇子也疑惑:“我究竟是哪里惹父皇不喜!”他委屈得恨不能立刻写一封声泪俱下的自白书。
民夫累死这件事,他自认为十分冤枉。因为父皇不喜欢强征劳动力,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重赏。累死的三个都是为了钱加班加点地干活,到头来,却成了他不体恤民众,强征暴敛。
与他何干?一个人若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他一个皇子又怎么会知道!
陈贻安慰道:“陛下远在镐京,自然不能知道殿下心中的委屈。”
三皇子说:“我不信楚光没有写信说清楚。”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三皇子和楚光虽然没有明白表示同坐一条船,但私底下已有几分亲近。哪怕不亲近,只是实话实说,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指责的地方。
“该给的抚恤我都给了,还自己贴了钱,难道还不够吗?紫荆书院那群酸腐书生又来搅什么局!”
陈贻以一个谋士的嗅觉,自然察觉到了不寻常:“紫荆书院桃李天下,一举一动都受文坛瞩目,此次发难实在蹊跷。”
三皇子阴沉着脸说:“你认为有人在背后谋划?”
陈贻苦笑:“我却想不出是谁。”
三皇子是唯一的成年皇子,年龄优势太明显,就算有人想要支持其他皇子,现在跳出来,也为时过早,实在没有必要。
三皇子沉默了会儿,缓缓道:“想不出是谁,不就是答案吗?”
陈贻骤然一惊。
三皇子说:“陈先生可能想出缘由?”
陈贻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道:“若果如殿下所猜,或许我们一开始便找错了重点。”
“先生何意?”
“或许,我们不该这么心急地建造皇宫。”
三皇子皱眉:“可之前父皇明明说年底迁都,我若不急,根本赶不上。”
他既然直接说出了“父皇”,陈贻也就没再藏着掖着:“会不会是陛下改变了想法?”
三皇子说:“改变想法?改变什么想法?难道……”
陈贻看着三皇子,三皇子也在看着他。
他们俩的立场很简单,就是想要在建宏帝百年之后,坐上那至尊之位,所以他们的思考中心便习惯性地绕着这个主题转。
陈贻心里有个想法:即便建宏帝不想这么快迁都,不想建造洛阳皇宫,但直接让书院闹事,让户部停止拨款,可不像是父亲与儿子之间该有的对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的呢?难道还怕三皇子忤逆不成?
可这话不能由他来说,说了就是离间天家父子,其罪当诛。
然而三皇子不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陈贻相处这么久,三皇子已经习惯于他的思考模式,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父皇春秋鼎盛啊。”
一个春秋鼎盛的皇帝需要一个成年的儿子随时等待即位吗?
将心比心,三皇子汗湿后背。
吃完瑞雪神牛,喝完少宫主亲手泡的西湖龙井,又进行了一番温情脉脉的问候后,已经月上中天,傅希言起身送傅冬温回客栈
路上,他谆谆叮嘱,反复提醒他哥遇到危险就跑,千万不要傻乎乎地往前冲。
傅冬温:“……”居然从弟弟身上看到了姨娘的影子。
傅冬温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放心吧,父亲已经来信了,准备让忠心、耿耿跟着我。”
听到许久未见的小伙伴,傅希言十分惊喜:“哦,他们人呢?”哎呀,居然忘了,当年忠心耿耿也好瑞雪神牛这一口。
傅冬温说:“楚光不肯放人,他们还在营里待着,叔叔已经给楚光去信了,这次应该会答应。”
傅希言想起当日楚光、楚少阳的刁难,嘿嘿冷笑道:“这事何需叔叔出马,我就替你办妥了。”
两人已经行至客栈门口。
傅冬温立马拉住他的胳膊:“不可莽撞。你已经被南虞通缉,若是在被北周通缉,我以后只能陪着父亲去北地看你了。”三皇子至今仍住在锦衣卫大营里,冲撞皇子的罪名也不算小。
傅希言嘴欠地说:“也可以去西陲。”他好歹还是万兽城玄武君呢……哦,不,裴元瑾杀了麒麟君又杀了息摩崖,西陲大概也是待不了了。
没想到天大地大……居然还有北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傅希言思绪已经飞了。
傅冬温闻言,想了想,竟松开了手:“也好,那样姑父还能关照你。”
傅希言:“……”亲哥呀,这么快就接受弟弟亡命天涯的结果了吗?
傅希言觉得有些不太对,真诚地建议道:“要不,你再劝一劝?”
傅冬温从善如流:“带上裴少主一起去。”
傅希言疑惑:“为什么?”
傅冬温说:“希望有狐假虎威的效果。”
……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自矜地说:“我已经是入道期了。”
傅冬温问:“裴少主呢?”
“……武王期。”
傅冬温保留意见:“嗯。”
欺负楚光还需要武王?
傅希言自信地说:“杀鸡焉用牛刀?”
说罢,潇洒转身——
牛刀就在不远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