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谦这些日子已经将扫除痕迹的习惯印刻到了骨子里, 干脆利落地将人毁尸灭迹,然后赶着老牛,继续前行。
傅希言躺在车上, 有些沉默。当然, 作为人质,这一路行来, 他一直是静默的,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
段谦赶了一会儿路以后, 有些别扭, 甚至愤怒地说:“你怪我不该杀他们?”
傅希言叹了口气:“并不是。”
“你的表现是!”
“真的不是。”傅希言说, “我只是在想, 刚刚有没有别的解决方式, 不伤害性命的。比如把他们几个都打成白痴。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活着, 也失去了生活质量,生不如死……所以并不能算是一个更优的解决办法。”
段谦听得目瞪口呆:“我不能理解。”
是的, 傅希言的某些想法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 是古怪而格格不入的,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杀人这种事保持着克制和警醒, 如果过于习惯,甚至依赖,就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变得越来越麻木, 甚至被同化为班轻语、乌玄音这样的人, 那未免太可怕了。
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
李白写的《蜀道难》洋洋洒洒两百九十四个字,到傅希言这儿,能记住的只有九个,哦,也不对,因为这九个字,全文重复了三遍,所以是二十七个,四舍五入也是十分之一了。
傅希言进巴蜀时,曾吟诵了这句,已经换马车的段谦坐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摇头:“官道很平整,并不难走。”
傅希言掀着帘子和他闲聊:“我们是路过,还是目的地就是这里?”
段谦头疼地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无数遍了。”
“你要是给个准信,我就不问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傅希言揉了揉酸疼的老腰:“过了巴蜀,就是云贵了……诡影组织大本营总不可能在缅甸老挝吧。”他语文不行,地理却还可以。
“缅甸老挝在哪里?”
“就是骠国和掸国。”
段谦显然没有做好的出国的心理准备:“要是在那里,我们就算了。”
傅希言不依:“来都来了。”
说是这么说,可进入巴蜀以后,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段谦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怂恿自己躺在车厢里,而且,他想起一件事——
巴蜀,有华蓥山。
途中休息吃饭的时候,傅希言冷不丁地问:“我们的目的地是华蓥山?”
段谦露出怪异的表情:“去华蓥山做什么?”
傅希言眯着眼睛审视他,突然说:“我要中止计划。”
“真的?”段谦微微提高音量。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说:“太危险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拿我和元瑾俩的命冒险。”
段谦猛然松了口气:“说实话,这一路上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孤身前往诡影组织大本营太危险了,尤其是你们根本没想好怎么对付首领,武王武神这个级别的高手,要杀你我实在太容易了,就怕裴少主还在到处找你的心形饼,我们俩就已经嗝屁了,我们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吧。”
傅希言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正要反口,就见一片金砂扬起,形成一道天罗地网,将他网在其中。
“你特么……”
人与人之间,真是一点信任也不能有了!
傅希言嘴里塞着一大口馒头,躺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从长度宽度,以及箱子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嚎哭声推测,这应该是一口棺材。
活人躺棺材,可比藏身泔水桶要不吉利多了。
他一边努力吞咽着嘴里的馒头,一边调息真气,但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手法,自己的经脉好似被堵住了,像哪里出了交通事故一样,全都凝滞不前。
他身体有极强的复原能力,就算心脏刺穿,片刻之后,也会痊愈,所以,对方用的应该是外力手段。
他回想起那一片漫天金砂,心中暗骂。
那金砂他初遇裴元瑾时见过一次——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曾用它抓唐恭和陆瑞春。后来他问过裴元瑾,知道它名叫金砂天罗网,虽是地阶异宝,却是一次性消耗品,造价极为昂贵,大多数人都当做保命手段或收藏品,很少动用。
段谦用它来抓自己,也算下了血本。可见,他早就做好了自己如果不乖乖配合,就暴力胁迫的准备。
这可不是合作应该有的态度。
联想他们此刻前行的方向,韦立命一开始划出诡影组织首领的人选范围,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上次与莫翛然在南虞皇宫分别,对方曾说过,会来找他,而华蓥山……正是天地鉴所在地。
可是,若这一切都是莫翛然策划的,段谦手中怎么可能有那个人的亲笔信?信经过裴元瑾测定,是真迹无误。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傅希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莫翛然就像漫画里没有脸的黑影一般,笼罩大地,只露出闪着白光的阴险眼眸和弯起嘴角的狡诈笑容。
不,不能这么自己吓自己。
如果这两个人联手,那储仙宫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转念一想,裴雄极明明讨厌赵通衢,还让他在储仙宫蹦跶这么久,真的没有人暗中捣鬼吗?
人在黑暗中,思绪就会格外清晰与发达,正面反面,翻来覆去,奔腾不休,然后倦极而眠。棺材上虽然有气孔,却很小,每当他心情起伏,呼吸急促,内里的氧气便有些不够用,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某个时刻昏昏沉沉地醒来。
段谦开棺过几次,喂点牛乳、稀粥,傅希言每次喝归喝,吃完以后再破口大骂。倒不是希望唤醒对方的良知,纯粹是发泄旅途无聊,想了诸多讽刺,可惜往往还没有完成,就掩埋在大馒头柔软的躯体里。
值得庆幸的是,馒头一直在换新。
最近一次开棺,段谦给他喂了一口肉包子。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我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厕所了。”
段谦说:“对入道期武者而言,忍住并非难事。”
傅希言愤怒:“老子还没辟谷!”
这种情绪段谦都已经看习惯了,也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我们就快到地方了。”
傅希言心下一沉。
在棺材板合拢之前,段谦俯下身,凑在他身边轻声道:“放心吧,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我不会害你,小师弟。”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不但没有安下傅希言的心,反而叫他更加紧张了。
他和段谦在何等情形下才有这师兄弟名分?
自然是傀儡道门下。他们虽然一个是银菲羽义子,一个是金芫秀亲子,但师祖是同一个——莫翛然。
这样一想,段谦反水也不足为奇了。或许莫翛然早就知道他和银菲羽的关系,之前没有挑破,是因为银菲羽还活着,如今人死了,他无依无靠,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候。
以莫翛然“剧抛”般的演技,他若真心骗人,大概没几个能逃过去。他对段谦的智商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躺棺材这些天,他天天盼着裴元瑾快点追上来,如今却不这么想了。既然要接下来要面对的人是莫翛然,那自己独自前去,也许更好一些。
在他看到母亲留书以后,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在他预期中,相逢应该来得更晚,自己应当更强,起码到武王境,这样,他们会面的时候,自己才更有底气。
不过莫翛然大概不会放任自己做好准备。这么一想,他被恐惧占满的心绪里,不免又产生了几分不和谐的轻蔑。
强大如莫翛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居然抢在自己茁壮成长之前,就想把自己掐灭在幼苗时期。
极端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哼起了歌。
塞了几日的馒头,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被撑大了,哼出来的歌声也粗犷许多,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啊呸呸呸!
进入华蓥山后,他就感觉棺材脱离了轮子,被人抬了起来。抬棺者脚步很稳,速度很快,只是不太注意棺中人感受,他躺在里面,像是个没有固定的球,前后左右来回撞击,好几次都觉得吃下去的肉包子就要原路返回了,塞在喉咙里的馒头就像瓶塞一样,把它堵了回去。
时间一久,他不得不暂时放过满心的担忧,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这样糟糕的交通环境,让他身心俱疲,想着接下来要面对的考验与压力,自己必须养精蓄锐。
尽管经脉被封锁,但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远比普通人要来得精深,比如现在,不过须臾工夫,他就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将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抛到了脑后。
他途中短暂的醒来过一次,发现棺材还在动,就又睡了过去,等棺材完全静止下来,他立刻解除了睡意,精神抖擞地清醒过来。
外面充满了大自然的声响。
鸟儿在叫,溪水在流,还有缓慢而悠闲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不是段谦,也不像是莫翛然——莫翛然神出鬼没,悄然无声,并没有这么朴素的步伐。
正想着,棺材板被缓缓推开,一只苍老的手伸进来,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按了几下。然后他就感觉一股冰凉的寒流从极大穴位退了出去,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手很快缩回去,一个苍老的声音轻笑着说:“这么多天了,还没躺够吗?”
傅希言抬起手,先将馒头从喉咙里拔了出来,然后一脚蹬掉棺材板,从里面翻身跳了出来。
脚下是某个山顶。眺望前方,霞云缭绕,气象万千,身后坐落着一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小溪绕着篱笆从脚边淌过,两旁桫椤、银杉挺拔俊逸,遮天蔽日,形成大片密林,好似是谁的隐居之所。
莫翛然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傅希言一边搓了搓皮肤上那湿漉漉的寒水,一边偷偷摸摸打量着把自己从棺材里放出来的白须白发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