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心中念头一闪而过,口里问道:“读过什么书?”
“私塾教的一点什么经书,史书还没讲多少大郎就死了,我也就没能跟着听下去。”
郑熹道:“罢了。那你母亲的名字呢?你外公不给取?”
祝三两手一摊:“我不知道有外公。”
张仙姑更妙,她能识到五十个字都算她赢。所以朱神汉据说手上有几本祖上传下来的破烂“天书”,他也读不全,所有装神弄鬼的本事都是瞎蒙的。也之所以官司的消息传来之后,祝三和张仙姑虽然心慌,但是深知朱神汉干不了恶事——他没那个本事——才存着希望能将他捞出来的。
郑熹问道:“什么书?你后来识字了,总认得吧?”
祝三道:“皇历。”
这一家子也是绝了!郑熹想。对黄先生道:“写吧。”
黄先生只得写个祝大郎与张大娘,祝三倒是有了正式的名字——祝缨。
剩下的事都交给黄先生办了,黄先生道:“之前于平办的户籍也就没用了,我去给销了户?”
郑熹点头,让他去办了。
黄先生一走,祝三就站了起来,郑熹道:“坐下,你又不是什么乖巧的人,别装啦。正要说你呢,你就站起来,也站没站相的。这就是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了——昨天我看你在陈府行礼的样子很不合适,要学。”
“好。”
郑熹道:“第二件你已经知道了,刚才就办了,我答应的事一定做数。哪怕是做吏,也要写个户籍出身,做官还要填三代。婚约你既不要了,之前那个文书也弃了吧,免得以后与沈五还要打擂台。”
祝缨道:“好。”
郑熹道:“第三,要做事,你还要学些旁的东西,比如大理寺有什么人之类,这些路上叫金良和陆超他们给你说。先将该知道的、该学的学会了,再来办事。如果学不会,你也不必来见我了,左右你户籍也有了,就带着爹娘回家吧!”
“好。”
“我已下令不许再提你家的过往,你上京之后也不许提。你不知道什么朱家,也不知道祝三,从此,只有祝缨。”
有了新的户籍,户主是朱神汉,哦,现在是祝大了,祝缨是他的儿子。“祝三”这个身份就可以注销了,“祝三”都没有了,由“祝三”而来的一切关系在账面上也就没有了。祝缨的过往是干干净净的,是一个乡野山民祝大的儿子,是官府搜括人口的时候搜出来的。祝家一家三口,可跟朱家村的外来户神棍没半点关系。
郑熹要一个有用的人来为他做事,可不想事情进行到一半儿做事的人被人翻出旧账拍翻了,那可耽误事儿了。
祝缨道:“是。”
“好了,回去准备吧。”郑熹告诉了祝缨出发的时间,让她全家在城外等候。自从定了名字之后,郑熹就没再跟祝缨提祝大和张仙姑了,他看得出来这家父母当不了孩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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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长出一口气,又回了自己的住处,祝大正在门口晒太阳,张仙姑也坐在门口纳鞋底。见到她回来,都问:“怎么样?”
祝缨低声将户籍的事儿说了,张仙姑念了一声佛:“这下可好了!”又觉得郑熹这个人是真不错,连这个都办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跟花姐的婚姻,怕女儿露馅了。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她依旧没有计划,只能是走一步看一走了。
祝大听说自己也有户籍、改了名,问道:“税……”
祝缨道:“都安排好了。爹只管跟着上京,旁的什么都别做,也别乱说。更不要说咱们从哪里来的,这里头牵扯有点大。再翻出旧账关回去,又得受罪。”
祝大忙说:“我又不傻!就这样吧!”如果不要交税不要交租也不用服役,那有没有户籍有什么关系?
张仙姑瞅了一眼隔壁,道:“大娘子还没回来呢。”
祝缨道:“不会有事的。”于妙妙是个明白人,不至于激怒沈瑛。沈瑛和陈萌看着有心眼儿,倒也还讲究个吃相。中间还有一个花姐,两边都还看她一两分面子。
果然,说不一会儿话于妙妙就回来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祝缨迎了上去:“干娘。怎样?”
于妙妙道:“都来吧,都到我那屋里说话。”
于妙妙的屋子里,她坐主坐,一左一右是祝缨和花姐,张仙姑坐对面,祝大扶着杖站着。
于妙妙道:“我就不跟你们上京了。”
花姐惊呼:“娘?”
祝缨望着于妙妙,于妙妙点点头:“我与那位大人聊过了,我也想好了,我上京又能怎么样?朱家的事儿,他们交给黄先生办了,黄先生你们总能信得过的吧?只要老家的事儿平了,我在老家不是更安逸?到了京城,你们一个是回家、一个是安家,唯有我,寄人篱下,那样的日子我可不过。”
张仙姑想了一下,道:“是哩,在家依旧是大娘子,你是有根的人,不像我们。”
花姐低低地啜泣,觉得是自己不好,说:“那我不去了,我陪着娘,不能叫娘孤身一人在这里。”
于妙妙道:“你亲娘可也孤身一人在京里呢,你的哥哥姐姐都死啦,你亲爹早就过世啦,不得回去上炷香、磕个头、认祖归宗吗?我在这里也不用担心,姓朱的还没死绝,再挑个老实孩子过继就是了,还是同宗呢。以往是我要的他们不给,现在由不得他们了!挑个才生下来的抱过来,养熟了是一样的。”
祝大道:“到底是大娘子。”
于妙妙一手花姐、一手祝缨,道:“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吧?到了京城,互相扶持。”
祝大道:“那不用说!”
花姐也点头,祝缨道:“有人来了。”
开门看时却是黄先生,他回府办好了文书,来给祝缨送文书的。一家三口回了自己屋子,黄先生把文书交给祝缨收好,张仙姑道:“您辛苦了,来屋里喝茶吧!要吃什么果子?”
黄先生道:“不了,还有事,得赶紧回去!等不得!我接了于大娘子一同去。办得快时,还能给老弟一家送行呢!”
祝缨想这事与朱家村有关,也就不拦着了。于妙妙的屋子里,花姐泪眼汪汪的帮于妙妙收拾行囊:“娘,我没说不回来。”
于妙妙道:“顶好别回来,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两个月你还没见识到?有亲人就依亲人。听话!你那是血亲,与朱四那老棺材瓤子不一样!在那儿你是闺女,在这儿是媳妇,我看你一样,村里看你能一样么?你在京城好好的,能时常想着我,就不枉咱们娘儿俩一场了。三郎也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心思重,你别琢磨他,用心待他,他就会对你好的。”
“娘。”
于妙妙这回就没什么行李了,一个铺盖卷儿,一个小包袱。张仙姑不忍心,咬咬牙,拿了一包银钱给于妙妙:“回家用得上呢。”
于妙妙没收:“我回家就有钱使了,你们路上才是要花钱的呢,与他们相处别太俭省了,上了京,有的是势利眼等着你们呢。把钱收好,听我的。”
祝缨默默地送她登上了黄先生的车,于妙妙拍拍他的肩膀,说:“别送了,好好过活。”
花姐追着车跑了一阵:“娘!你带我走吧!”被陈府的家丁小心地拦了下来。
花姐冲不破家丁的人墙,哭着道:“娘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张仙姑一边扶着她回房一边说:“好孩子,她是回家,大娘子是个能耐人儿,又有你舅舅嘱咐了黄先生照看,她会好好的。”
祝缨道:“有黄先生,咱们欠他的人情就是了。”她估摸着,黄先生这一去,得狠狠收拾朱家村了,朱家村也不能说没有好人,一道埋了是不公平,不过有于妙妙在,她既要夫家香火绵延,也就需要宗族助力,必会用心选择求情保下一些人。
这话却不必对张仙姑这些人讲了。
四个人各自回房收拾行囊,除了铺盖,其他的都陆续打包。陈府又派了人来接花姐,且说为祝家准备行李和车马,无论是张仙姑还是祝大都与祝缨一样,拒绝了陈家的美意。陈府仆人道:“既是姻亲,这样岂不生份?显得我们家公子不近人情。”
祝缨道:“我已准备得差不多了,钱都付了呢。帮急不帮穷,帮困不帮懒。”将人打发了。
这人回府将话一学,陈萌道:“小子有点傲气。”
沈瑛道:“路上你留意看看他。”
陈萌道:“是。”又说不知道黄先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沈瑛道:“你既说他能办,就先叫他办。回京之后再打发人问一问,如果没办好,咱们再派人来!总不能叫那群小人得意了!”
陈萌道:“老黄还是能办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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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甥舅二人昨晚连夜就找到了黄先生,他们要报复朱家村!陈萌久居本府,地面很熟,舅舅要教训朱家,他就说黄先生好用,沈瑛也就召了黄先生问计。黄先生手上正有于妙妙的请托,已想好了对策,现在一件事领两个人情,太划算了。
直接说:“有什么难的?就昨天进城那几块料?追索租税也好、征为官户服役也罢,前儿不是还修渠么?弄不死他!您要走官面上的也成,这样的东西,吃绝户的老手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等学生再翻出几个苦主来主告!嘿嘿!同族相告才狠呢!什么不睦、不孝、内乱,明天等开了城门,学生将手上的事儿一交待,就办这事儿。保管您没回到京城,这儿已经办妥了。”
陈萌又留意问了黄先生关于祝缨的一些事情。
今天早上,郑熹又把黄先生召了去,黄先生再见祝缨,就说给他把旧户销了,反正他要跑这一趟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一件事,卖了于妙妙、沈瑛、祝缨,三份人情,黄先生如果做买卖,必成巨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