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祝缨就向郑熹道:“那我要在家里摆个酒,能请得动您吗?”
“越来越没规矩了!什么时候?”
“明天,想把熟人都一同请了的,可惜我也没几个熟人,就你这里的几个。本来大姐她们,唉,算了。”
郑熹道:“这又是人情世故了,我去了,他们该不自在了,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乐一乐吧。”
“那能给他们假吗?我家也没客房的,就中午吃一顿。”
“准了。”
“哎!”祝缨回头对陆超和甘泽说,“准了哎!”他们两人想笑又忍住了,都说:“好!准备好酒席吧你!”
“乐去吧!回来用心做官,好好当差!”
“您就放心吧!”
郑熹一笑,心道,等你来了就知道了。
祝缨毕竟是个少年,过门槛的时候最后一步是蹦着出去的,看得郑熹失笑。出了门,等金良见完郑侯回来,两个人一同出去。金良对祝缨道:“你家在那边,怎么?还是住我那儿好吧?”
祝缨道:“想哪儿去了?去你家有事说,还有事拜托你和大嫂呢。”
“是吗?那快些走。”
他家现在离郑府比较近了,很快就到了。进了门儿,金大娘子迎头看见了,说:“哎哟,三郎回来啦!”
祝缨道:“是,要好好拜谢一下大哥大嫂的。”
金大娘子道:“说什么客气话呢?还叫我们大哥大嫂,就不要说谢。”
祝缨道:“要的,要的。”说着,从腰间门的钱袋里取出一块金锭,金大娘子认得,这是陈丞相给祝缨的,祝缨不知道价值,还是她告诉的,一个值五、六十贯了。
金良和金大娘子都说:“这是什么意思?”金良还有点生气:“真要这样见外,你就走,这又是何必?”
祝缨郑重地递给金大娘子,说:“客气的话我就不讲了,我心里明白的,大哥大嫂也不是为了赚我这点儿钱。这个请大嫂收下,我坐牢的时候,大哥也不在京里,大嫂只见过我两次,连我爹娘都没见过,就肯收留个犯人的父母。一锭金子,并不能让人再为我操那么多的心的,是大哥的情面,也要大嫂心地好才行。给大嫂,是我的人品,只要我力所能及,就要回报帮过我的人。”
金大娘子有些犹豫,金良比她干脆,说:“收下吧。”
金大娘子接了,祝缨笑道:“这下好了,以后我就依然可以来蹭点猪蹄子吃了。大嫂要是过意不去,告诉我方子也行。”
金大娘子道:“明天我带一锅去,连这方子给你。”
祝缨道:“好!我等着。大哥,明天甘大、陆二,还请你给带过来。”
“好。”
“我回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金大娘子道:“这才多大的人呐,就这么担事儿。他这钱我收得不安心,跟欺负孩子似的。”
金良道:“怕什么,你不收,他也不安心,这小子明白着呢。我明天吃完席就回去,你要不安心,就多走动走动,照看照看。他那爹娘,心地不坏然而有点儿乡下人的习气,你给看顾一下。”
金大娘子道:“正好,我已经叫他们去买了点锅碗瓢盆儿、弄个碗柜之类,算是暖宅。明天再去买两口箱子,再添几样家什,我知道有一家铺子,不在西市里,不用等后半晌,午饭前就选定。东西都是现成的,原本还说量了尺寸打的才好,不爱去那铺子里买现成的尺寸,怕不好安放。现在正好用上了。”
金良捂着耳朵说:“钱给了你,你办就是了,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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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金良去叫上甘、陆二人,三人商量着也凑个份子给祝缨。也不多,金良因为有妻子准备东西,自己就出一贯钱,甘泽没有妻子,自出了两贯钱,陆超有个妻子,但是不在这边住,现备也来不及,与甘泽一样,也是两贯钱。
这在京城普通人中间门,可算是十分丰厚的礼了。
祝缨也没有吝啬,订了两桌酒菜,一共八个人,也没分桌,连金彪都叫他上桌。这一席吃完了,撤了杯盘再上另一席,两席的菜品还有所不同。
张仙姑也不计较“这两桌菜订完,家里就没钱了”也乐呵呵地应了。
到了中午,客人都到齐了,祝大、张仙姑也穿戴整齐,与祝缨一齐迎接他们,来人都说恭喜。
大家都是熟人了,金大娘子叫人把东西放好,祝缨道:“都吃一杯吧,来福、小丫,也有你们的饭。”也是从饭庄里叫的,虽不比酒席丰盛,也是有肉有菜有汤,饭菜很实在。
众人入席。
祝大和金良一起喝酒又招呼着甘、陆二人,说着上京路上几人的交情。金大娘子和张仙姑也各满了一盅喝,祝缨还是一点不碰,与跃跃欲试的金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良道:“今天高兴,你好歹喝一点儿!”
祝大说:“就一盅,也不耽误事儿,明天还有什么正事么?”
祝缨道:“郑大人还给了点书,叫看。又叫练字。”
张仙姑道:“那倒是正事儿,不过也不在这一盅,喝吧。”
一盅酒,谁说也不能说是大事儿。金彪都要嘲笑一声:“三哥,你是不敢吧?是男人就喝酒!”
一个这么点儿的小屁丁,也敢说这个话了!
祝缨看看他,点点头:“好。”
金彪总看他爹喝酒,早就想尝尝了,但是他爹不给,今天终于有机会了,他很开心!说:“来福,给我也倒一盅,我也要贺一贺三哥!”
来福和小丫环都笑嘻嘻地道贺,给他们倒上了酒,祝缨在众人注视之下一仰脖,干了一杯!金彪赶紧跟了一杯,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咂咂嘴,说:“不好喝!”大人们都嘻嘻哈哈地笑着,也一齐干了一杯,再齐齐一亮杯底,同时大笑。
金大娘子说:“来福,小丫,你们也吃去吧,我们自己来斟酒吃饭。”
仆人们去灶下也安心吃了一餐好饭。
这边,桌子上,祝大一个劲儿地拉着金良喝酒,跟他道谢,张仙姑也跟金大娘子有说不尽的话。金彪什么话也插不进去,瞥了祝缨好一阵儿,把脸伸到她的面前说:“三哥?你不行啊!”
金大娘子骂道:“你又胡说了!”
陆超也嘻嘻哈哈地笑:“阿彪,不懂了吧?不能说男人不行的!”
金彪道:“不能喝么,就是不行!我还能喝呢!”
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被祝缨对比得有点惨烈,他的年纪是祝缨的一半,看起来智力好像也只有祝缨一半的样子,金大娘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每督促,让他与周游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共鸣。看到祝缨不会喝酒,觉得抓到了这位“三哥”的弱点,上赶着过来送菜了。
祝缨端端正正地坐好,双手放在膝上,认真地看着他,说:“阿彪,你娘不叫你多玩玻璃球,你就都装在盒子里放柴房里藏起来了。你想偷酒喝,你爹不在家没有酒,你就拿了你娘放在匣子里的钱偷偷问过路的买酒,他哄你,拿水给你,你受骗了不敢说……”
“嗷!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啊啊啊啊——”金彪一阵凄厉的长嚎,然后被金良拖去打了。
“兔崽子,你长行市了!敢偷钱了啊!”
金大娘子道:“他偷了我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
祝缨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给要回来了,你涂了红色的那些个铜钱就是了。”
金大娘子的习惯,兑点红色的颜料,把自家铜钱涂一涂,然后就散放在一个钱匣子里,用的时候抓一把。
她说:“哦,原来是这样。”祝缨道:“大嫂你也是,别听街上那些神棍瞎说了,他们那个符水不灵的,都是骗你钱的。”
张仙姑伸手在祝缨面前晃了一晃,说:“不对啊,没毛病吧?老三啊,你是不是醉了啊?老头子,你快看看,这孩子跟平时不大一样啊!”
金良也不打儿子了、金彪也不嚎了、金大娘子也不再问了,摒气凝神地看着祝大和张仙姑怎么问祝缨。祝缨仍然坐得板板正正的,只有脑袋咔转到正对着张仙姑:“娘,你也是,别再跳大神了,你算命从来不准,驱鬼从来不灵……”
“哎哟!造孽哦!你说这个干嘛?啊?!!!”张仙姑十分不好意思。
祝大这回机灵了,喝着老婆:“你鬼叫什么?快把她带屋里,叫她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祝缨脑袋又转向了他:“爹,你藏私房钱……”
张仙姑不拉女儿了,尖啸一声:“你从大牢里出来身上一文也没有,你身上的钱哪里来的?!!!”
金良看着不是个事儿,拽着祝缨起来:“走,我送你回屋去。大嫂,他住哪间门屋?”
祝缨的眼睛又对上了他:“大哥,大嫂是好人,你别在外面弄相好……”
“哎!你这小子恩将仇报了啊!娘子,娘子,你别听他的!我没有我不是!”
陆超道:“邪了门儿了啊,以往听说发酒疯有打人的、有唱曲的、有骂人的也有问什么说什么的,这算什么啊?三郎,三郎,你说,甘大有什么……”
祝缨的脑袋转了过来:“陆二,你赌博出千,不好。你的手艺又不好,还使灌铅的骰子……”
甘泽道:“什么?陆二,你?”他一直知道陆超会出千,但是从来没抓住过,所以自己了小赌,但是从来不在陆超那里押大注,他的瘾头也不大,输的也不多,不过听到的时候还是要生气的。
陆超道:“你听我说!三郎,你快闭嘴!”
一时间门,祝大、金良、陆超三人合力,把祝缨扔到了西厢房,张仙姑跟去照顾,把祝缨鞋袜除了,人塞到了被子里。
来福在后面吃饭,听着前面吵闹,对丫环说:“哎,前面可真热闹啊。”
丫环道:“那咱们快些吃,吃完了也热闹去。”
等他们吃完,金良和祝大还在跟老婆解释。一个说:“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什么相好的!是那天一个大嫂的车陷到地里了,我给抬了一下,人家谢了我!不对啊,这小子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的?”
金大娘子嘤嘤地哭:“那就是有了?!”
“没!人家谢我,就拿个荷包装了点香料!”
“我跟你拼了!”
那一个说:“我不偷不抢,每回自己省下的酒钱,不行吗?男人身上不能没钱!”
“那是你挣的钱啊?!”
陆超老婆没来,好点儿,跟甘泽说:“明天我请你喝酒。”
金彪高兴了,他娘打他爹,他脱身了,却不知道这场酒吃完,爹娘回家又想起来了,他爹恨他偷家里的钱,他娘恨他喝酒,一起打了他一顿。
打完儿子,金良摸着脸上的爪痕说:“以后再不能叫三郎喝酒了!哎,你还叫人卖符骗了钱?”金大娘子道:“怎么?要翻旧账?你荷包呢?”
两下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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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等祝大和张仙姑送走了客人,下了床,趿了鞋,说:“都没吃好饭吧,来,吃饭了。”
张仙姑小心翼翼地说:“老三啊,你……”
祝缨说:“花大价钱订的,不吃就浪费了,这些够咱吃到明天了。”
父母二人不明所以,不过也是真的饿了,三人扫荡了半桌席面,又把剩下的都收进新碗柜里。祝大喝了点酒,虽然被老婆挠了,还是去睡了。张仙姑不放心,跟着祝缨回房,见祝缨正在磨墨准备练字。
她小心地说:“老三啊,你也睡会儿吧,厨房我来收拾,你大嫂子送了好些家什呢。”
祝缨道:“娘,我没喝醉。”
“啊?你?!”
祝缨道:“他们都不是坏人,可我不能喝酒,万一露了相就不好了。有这一次,叫他们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以后就再也不会灌我酒了,有谁劝酒,他们还会替我挡着的。”
张仙姑放心了:“哎,对对,这样就最好了!不沾最好!你要馋酒了,我弄好酒来,咱就在家里关起门儿来随便喝!”
祝缨道:“娘,我不馋酒,酒喝多了脑子不好使。”
“那你写字儿,我收拾家什。”
她说去收拾,一会儿过来问一遍:“你金大嫂送的两口箱子,我弄一口放你屋里吧,以后盛东西好使,你这屋里东西也太少了。”
又过一会儿来问:“去年从老家那儿带来的货,怎么弄?”
又过一会儿收拾完了,又端了热水来:“喝口水歇歇,再写吧。”
祝缨已经习惯了她这样,放下笔说:“明天我再去订几个盒子,给京兆王大人和陈相公家送去。还有当时的牢头,一块儿蹲班房的。”
“啊?为什么?”
“王大人是好人,陈相公也给过钱,陈大公子也没作践过我,不得谢一谢么?当时的牢头,也没为难咱们。”
“行,我这儿还有花姐花的钱,你拿去使。唉,花姐……”
祝缨道:“那就这样定了。”
她第二天真的买了几个盒子装了一些茶果之类,都是京城还算可以的老字号。送两位大官可能不够,却合她的身份。她给京兆府递了帖子送了一盒,给陈丞相送了一盒,给陈萌却送了两盒。门上都觉得奇怪,一是这礼物在相府实在寒酸,二是怎么给大公子的多,给丞相的反而少了?
祝缨笑道:“你给大公子看了,他就知道了。”
然后提着剩下的几盒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转了一圈儿,牢头和狱卒都在,两人有些惊喜:“三郎?怎么有空来的?”
祝缨出狱后好久没出现了,这种事他们也经历过,坐牢的时候喊你是爹是爷,一出狱当你是瘟神,再也不想见。
祝缨道:“有点事儿,耽误了,早该来看你们的。如今得闲了。二位,一向可好?”
狱卒道:“可累呢!外快还少了,哎哟……”
牢头道:“又胡说了!三郎,我们好不好的不一定,你看着是真的好啊!新衣裳,这点心,我等闲可不买。”
“我等闲也不买,这不是来看你们吗?喏,送你们的,跟送王大人的都是一家买的。”
“那可要尝尝了。”
祝缨又问他们牢里怎么样了,牢头说:“虞立安,流放了三千里。老马和老穆都出去了,老文,也是流放三千里——听说路上死了。”又说了一点事。
祝缨提着最后两盒子点心,说:“我就来看看你,明天开始,我又得有事儿啦。等闲着了,再来看你们。”
牢头道:“这么忙?你现在在哪儿发财呢?”
祝缨道:“现在也没定下来,再过几天就能定啦。等定下来,我一准儿告诉你们。”
两人笑着把他送出去。
祝缨蹓跶了这么一圈儿,回到家里的时候,张仙姑又把昨天酒席的菜给热了几盘子,祝缨吃着剩菜,听张仙姑问她:“该送的都送出去了?”
祝缨点点头,心道,以陈大公子的心眼儿,一准儿能把点心送到花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