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晚,郑熹却不敢耽搁。看皇帝这个样子,他要是敢说一句“明天早上起来再去办”,估计这位舅舅当场就能亲自下手抽他。
他接了皇帝的任务,也就像祝缨跟他说话那样讨人手、要条件:“陛下,只凭大理寺的人手,审讯或许够的,拿人就不太够了。不如还像先前那样,调禁军一部、京兆府协同?”
龚案开始的时候,也是这么办的。这样的大案,先封了主犯家拿人是最基本的起手式。接下来粗粗审讯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抄家。一家两家、三家五家的还行,再多一点大理寺就忙不过来了。到时候隐匿财物还在其次,万一自裁了、将家人送走、销毁证据就会给将来审案带来不小的麻烦。
一开始的时候要快、要抢时间,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直扑过去。
顶好是京兆、禁军连同大理寺的人,先把人手凑齐再同时行动,先把要犯、重要证据拿了来,然而再细细地办。这是国事,就不太适合再用郑侯府的私卫以及高阳王府的护卫了。
皇帝听他的布置也比较妥当,说:“准了!由你主办。”
郑熹便请一纸手书,皇帝也写了个条子给他。边写边骂:“龚案早就交到你手上了,不过循着线索办案,还要啰嗦!”
郑熹道:“他们是国家重臣,守卫京畿、禁中,怎么能因为我办一个案子就白能调动他们了?此风不可开。”
皇帝又骂了他两句不够果断之类的话,却把条子写得很认真。郑熹捧了条子退了出去。
虽然是钦定的主办,郑熹还是很谨慎的,并不咄咄逼人,更不轻狂傲慢。他回到大理寺,先派人去把王云鹤与禁军今夜当值的大将军请来,与他们先碰个头。叶大将军值宿宫中,王云鹤则要到得慢一点。
等他二人的功夫,郑熹问祝缨:“封门、抄家,会吗?”
祝缨道:“听过一点,没干过。”
郑熹道:“知道怎么干吗?”
祝缨道:“先封门,不管别人,中路直入,先拿要犯。再封他的书房、账房,搜卧室和书房,拿证据。派人看守府门,许进不许出。等候处置。”
郑熹道:“还要把男丁女眷分两处看管,不许人骚扰。不许他们与外面交通消息。”
祝缨跟郑熹学了学抄家要领,叶大将军和王云鹤也到了。
时已深夜,王云鹤是从被窝里被揪出来的,把个老头折腾得够呛。郑熹将皇帝的手书拿给他们看,两人都吃了一惊:“还有这等事?”继而很快发怒,叶大将军骂:“逆子贼臣!陛下待他们不薄,他们居然妄图动摇国本!”王云鹤也冷着脸说:“如此无君无父!”
两人骂了几句,由叶大将军对郑熹说:“龚案原就由你主理,如今又是你查出来的,当然还是你来主持。你只管说,要怎么办!”
王云鹤道:“京兆诸官、吏、各处差役尽可调用。”
郑熹忙说:“不敢。”
叶大将军道:“都这个时辰了,再不动手,难道要明天等他们上朝了在陛下面前挨个儿逮人么?!”
郑熹道:“既如此,还请抽些人手给我。他们的誓书我拿到了,在这里,大的一共四家,小的十家。这几个因先前龚劼案已然被流放了,如今一共还剩下七家,今夜就办他们。”
其中官职高些的,郑熹就知道他们的住处,官职低微一点的,王云鹤竟是心中有数,点了其中几个人的名字,说:“这些我知道,就在某坊。”叶大将军又问要多少人。
很快议定,十家,分十队,三家各出人手,王云鹤点京兆熟悉路径的差役往各处领路,禁军人多是抄家封门的主力。大理寺要派人押队,因为大理寺的官员更知道要抓什么人、抄什么证据。抓到人之后,官员一类押大理寺狱,其他的有关连的人犯放京兆狱,女眷、奴婢等先关在家里,等审判之后再决定其归处。
分派定了,聚人。大理寺的人最方便,祝缨也有幸被点为其中一队的押队,与禁军一个值夜的校尉鲍校尉一起,领一队人马,并京兆一个班头带几个衙役。再看时,苏匡等人也各有分派。
郑熹看中祝缨,派给她的人就比较重要,也是一位将军,地位不低,与郑侯曾有点渊源,郑熹见了得管人家叫一声“世叔”。
领了命的大理寺官员个个摩拳擦掌,叶大将军却说:“这么分着也忒麻烦了!不如还如去年那样,哦,你们不知道,去年是咱们三家各分几处……”
郑熹低声道:“今年比去年不同,陛下动了真怒,查抄要快、准!”去年是旧案,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已经是稳稳地赢了的,再往回去倒后账,他还能宽容一点点。现在是当着他的面,要算计他的身后,火气是不小的。
王云鹤则非常郑重地说:“去了不许骚扰女眷!不许惊动四邻!不许纵火!不许劫掠!”他连说了四个不许,听得下面就要出动的人心中一凛。
郑熹也跟着说:“正是,虽是犯官,未定罪时他们的家眷还要以礼相待!”
王云鹤又说:“你们是要去拿人犯、查证据、赃物的,切不可见财帛而心动,耽误了正事!”
叶大将军不大耐烦了说:“快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郑熹又问王云鹤还有没有别的话说,王云鹤道:“是大理主持。”
郑熹就下令:“速速办去!”又请王云鹤等人在大理寺的大堂里坐着等消息,叶大将军愈发不耐,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熹苦道:“世叔要是累了,我这儿还有铺盖,我这几天都住这儿呢。”叶大将军没好气地说:“我是宿卫的人,能没住的地方吗?!”
王云鹤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说:“朝廷又要有一场风暴啦,不知陛下会点哪些人填这些空缺呢?”
叶大将军不吵吵了,开始沉思。郑熹命人上了宵夜、清茶,三人一边吃一边等,等着抄家拿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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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祝缨带着几个大理寺的小吏,也骑着马,与鲍校尉、京兆的一个李班头一起,张仙姑那个“大兄弟”没能跟祝缨一队。祝缨骑马,小吏们只能与禁军士卒一样的小跑着跟随,他们还要背着大理寺的封条等物。
这位将军家祝缨也知道个大概的位置,虽然京城权贵众多,此人也是数得上号的,但是此人的家祝缨是从来没去过的。李班头很熟京城地面,骑马在前面带队,很快就到了门前。
鲍校尉带着点怒气,喝道:“动手!”
他的人手最多,手下禁军承揽着主力的任务。祝缨看他这么生气,还以为他是因为半夜被叫起来不能睡觉所致,劝道:“咱们早些办完,也好收队回去。是不是分两队,把后门也看住?”
鲍校尉看了她一眼,一抬手:“分!去!”
士卒们动了起来。
李班头看祝缨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她是谁,不是仍然凑上去小声说:“这位大人……”
“嗯?”
李班头更加低声下气:“眼下虽不是定了罪的逆贼抄家,然而……”
一般而言,抄家是个肥差!现在虽不是已经宣判了的抄家之罪,眼看这家也是保不下了,迟早得抄!只是到时候由谁来抄就不一定了,肯定有大理寺,却未必还请禁军帮忙,即使请了,是不鲍校尉也还不一定。
而现在,虽不是抄家也与抄家差不多了,原本也是个趁机揩油的好时节!
然而王云鹤一句话,鲍校尉就不大敢动手了,难怪他有怨气。
大理寺的小吏也趁机上前,道:“不叫他们沾点好处,怕他们坏咱们的事。何况……郑大人费了这些力气办这个案子,总不能叫他老人家也吃凉水。”
他们两个都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那边鲍校尉也投过来一瞥,祝缨心里骂着上峰郑熹也回望了他一眼。鲍校尉冷着脸跳下马来,大步进门,喝道:“把门给我这住了!一个也不许走脱了!”里面已经响起了叫骂声、哭喊声。
此处府邸不同别处,主人是将军,家仆也有不少有些功夫底子,好险与禁军没打起来。祝缨趁乱的时候大步走到鲍校尉身边,说:“这样可不行啊。”
鲍校尉三十来岁了,年纪是祝缨两倍还多一点点,他不是很瞧得起祝缨,说:“放心,兄弟们知道怎么干!”又吆喝着不许调戏妇女,不许私藏金银。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祝缨都知道,哪怕是贴封条的时候私拿这府里几样东西,也是很难查出来的。即使他们不拿,也会有人塞钱过来打听消息。鲍校尉本身就不是很想管,祝缨即使要管,她的人手不够也无法看住这许多人。
大理寺与京兆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祝缨骂道:“出息!去!把封条贴了!”
大理寺的人还罢了,大理寺主审此案,以后机会还多,京兆的人只能叫一声晦气。
祝缨命大理寺的人跟着上去贴封条。
鲍校尉忍着气,态度极差却不得不干事,心道:这要不是钦定的逆案,我非……
他还没有腹诽完,里面那位任将军已然出来了。他只披了斗篷就在初冬的寒风中趿着鞋大步走了过来,往众人面前一杵,指着鲍校尉的鼻子就骂:“小畜类,到你爷这儿撒野来了!”
鲍校尉回嘴就骂:“老贼!你已坏事,还敢骂我?”
祝缨看这个任将军,须发半白、体格健壮、声如洪钟,一瞪鲍校尉,鲍校尉第二句就骂得小声了一些。任将军的目光扫到祝缨身上,祝缨也紧张了一下,不由感觉到了一点“目如电”,心里倒是觉得:比郑侯差一些。
渐没那么紧张了。
她上前道:“奉命!”
“什么命?郑侯么?”
祝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自己腰间有柄金刀,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能被认出来。
她说:“您与龚逆的誓书陛下已经知道了。请。咱们各自体面一下吧,您的府邸,我们只封、不动,您的家眷暂居家中。请。”
任将军听到“誓书”脸色一变,鲍校尉果然是个“知道该怎么干”的,果断下令:“拿下!别叫他自裁了!”
因与任将军起了这么点冲突,鲍校尉再干活的时候下手就很利索。封库、拿人、连任将军在家的儿孙也拿走。祝缨与他站在一处监督,他也不大理会祝缨。祝缨另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查抄了一些往来书信、账目之类。账本儿她依旧是看不大懂的,但都抄了来。
直到差不多的时候,祝缨道:“校尉随我来。”
“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鲍校尉只得怏怏地过去了。祝缨将他带到了正房,慢慢搜一下,打开一个小匣子,里面都是些金银锭,祝缨道:“忙得这么晚了,宵夜也是该吃一些的。皇帝不差饿兵。”拿起一块小金铤用力将上面的一点印记划花,又放回匣中,将匣子一合,递给了鲍校尉。
鲍校尉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东西?”
祝缨没有回答他,只说:“郑大人初掌大理,龚案这么大仔细些总是没错的。这样的人家,什么东西都有印记、能找得着,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金银好,剪了、重铸了,痕迹就没了——只别在账上就行。”
鲍校尉道:“你小子,行啊!”说完又觉失言,道,“莫怪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