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诸人都没有当真回家休几天假,第二天,祝缨回到大理的时候,发现在京的同僚们到得很齐。
虽然天气更冷了,身上的衣裳更厚更重了,也架不住她心情高兴,脚步格外的轻快。
王评事老远看到了她,对身边的左评事说:“喏,到底是年轻人,一宿回来就又精神百倍了。我是不行喽,老喽,熬不住喽,就看他们的了。”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左评事看王评事挺惬意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的搭档是苏匡。苏匡也是有精力的年轻人,又比祝缨资历深、经验足,不大用人指点就能干事。只要苏匡稍稍识趣,左评事会比王评事更舒服,躺着就能拿功劳。不幸的是苏匡没那么慷慨,左评事只能卷起袖子跟这么个有精力、有经验、有能力还有野心的年轻同僚去争抢。
真是受了大罪了!
他叹了口气,说:“老王,你运气好。”
“咱们的运气都不差,在郑大人手下,这一次么——”
左评事会意,这次大理寺是会有好处的,区别是各人能拿到多少。左评事暗叫一声暗气,说:“你是真的运气好,小祝识趣。那一个。”
王评事道:“你且看他栽跟头。据我看呐……”
“一时半会儿坏不了事儿,还得叫这样的人打头阵呢。唉。”
王评事道:“这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大人呐,有数。”
这时祝缨已经走到跟前了,王评事也就止住了话头,笑道:“怎么?已经知道好消息了?”
“啊?”祝缨回了他一个高兴的傻笑,“嗯,好消息。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王评事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开始,抄家!”左评事说。
祝缨惊讶了:“哪来的消息?不是还没判完么?我看他们吵架的阵仗,怎么还得再吵个三两月。不得判了再抄?”
王评事笑道:“那是判。判之前也得清点有多少东西不是?比如贿赂案,就是先拿赃,凭财物多少定罪责轻重。这些人身上,谁没点贪赃的事儿呢?再说了,也不是一骨脑把十几、几十人一气都判了的,得一案一案地下来,先判的可不得先抄了?”
左评事比较喜欢跟祝缨说话:“小祝你才来不久,这是头回经这样的大案。种案子人多复杂,就是封、抄、审、判夹杂着来。首犯不消多言,本案连从犯的份量都是很足的,值得一抄。像龚劼这样的,能查他个两三年再给他十条大罪、三十款小罪。小鱼小虾一开始就流放三千里去了,运气差一点的死在路上,投胎都能过周岁了。”
祝缨对抄家不太感兴趣,与这些禁军、衙役一同抄家实在很烦人。
她说:“哦。那不有账本么?看账定罪不行么?”
王评事道:“两回事,都要过一过的。怎么?你不高兴?那你刚才高兴的什么?”
祝缨展一展袖子,道:“我娘给我做了新冬衣,好看不?”
“能看出来个屁!”王评事与她密切共事小半个月,也很不客气了,“外头官衣,能看出来什么?都是青色的!等你能穿上绿,穿上红,哎哟,穿上紫,再问我好不好看吧!哎,这回带人抄家,肯定有你。”
这老家伙压低了声音,搓了搓手指:“悠着点儿啊。”
左评事也深以为然,道:“这是条财路,即使是大理寺,像眼下这样的好事也是不多见的。干得好,够你买座宅子了,也免得再居无定所赁房而住。”
祝缨道:“你们看看我,我能背得动多少?还是带人?我有那个本事平账么?上赶着不是给人送把柄?我还是老实按着章程办吧。”
左评事说:“也不是人人都懂账的,我看你还是有戏的,这个事儿啊,它不在你能不能干,在你贴不贴心。”
祝缨道:“会的不难,难的不会,顶好别算我。”
“你这是怎么了?大家伙儿都指望着这个发一注财好过年呢。”
“是哦,快过年了嘿!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王评事道:“那是,想来大人们高兴了,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这抄家的差事,两根老油条都很看好祝缨,也都暗示祝缨“机灵一点儿”,卖足了人情。说完了这最重要的事儿,他们就开始不咸不淡说些案子里的八卦,谁谁家的败家子可真是坑了爹了,当爹的不知道这儿子私下跟龚劼送了礼……之类的。
在他们的谈话里祝缨没听到高阳郡王家的事儿,估计这事儿从上到下有志一同地忘掉了。她有心问一问,这郡王家的儿子,虽然是贿赂了龚劼,为什么就一定要死了呢?暗账上不止他一个人,别家现在没见出大殡呐!偷拿家里的钱,家里有打断腿的,这个她在乡下、县城都见过不少,失手打死的也有,可那是失手。
高阳郡王这个不一样,为什么?却没有人告诉她。看王、左二人说大理寺的事头头是道,却都是八品小官,人情世故是熟的,这样的大事也是不太熟。祝缨打算有机会请教一下陈萌,这件事儿实在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她哼哼哈哈地给王、左二人捧个场,直到郑熹从朝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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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熹一向稳重,又不是完全的喜怒不形于色,他也会笑会怒会戏谑,只是喜怒都淡淡的,有,但不多,矜持得恰得好处,这喜怒又都有点迷惑性。
这种“淡淡的”凭空增加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感,让下属心中亲近他又不至于敢失了上下等级尊卑。
他一到,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郑熹依然很客气地很跟冷云、裴清致意,冷云道:“都听你的。”
郑熹道:“那好,请大将军来吧。”
果然是要抄家的。
祝缨无所谓,因为郑熹知道她不懂账目,总不能指望着她独自一人去偷一大家子吧?龚案还有余波,又有一些牵连的小案,譬如任将军有罪,查他逆案的时候又查出他先前与某人之间的交易,又或者哪个旧属的违法事。这样的“小案”,叫她这样的小官去练个手应该是不错的。郑熹素来会安排,她祝缨干这些个事儿不是很合适的么?一直以来,郑熹也都是安排她做些实务的。
不想郑熹却依旧点了她,还是跟鲍校尉搭档,祝缨不好当面驳郑熹,一个劲儿地瞪他。郑熹只当没看见,又指派了两个账房跟着去,祝缨才不瞪了。派给祝缨的人也多了一些,都是大理寺的“自己人”。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鲍校尉对祝缨印象不错,笑道:“小祝,又是我!”
祝缨也只好笑道:“那可真是巧了。”
两人合作过一次了,这回并不用京兆的人了,只用大理寺自己的人与禁军中的一部分人,没了王云鹤夹在中间,郑熹和叶大将军办起事儿来就方便多了。
鲍校尉怕是为叶大将军干了不少事儿,祝缨虽然以前没干过,但是核账的是郑熹这边派出来的,也是熟手。郑熹只看了祝缨一眼,并没有多嘱咐什么。祝缨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看着,与鲍校尉那边的人协调,大理寺与禁军对半分,抄完上缴。
王评事与左评事都对祝缨微笑,仿佛在说:让我们说中了吧?
对此,祝缨也唯有微笑以对。这回禁军他们也带了封条,两个衙门一起上门去。封条也有讲究的,不同的衙门来封,情况也是不同的。这次一起,算是“互相监督”,不拉上京兆是因为这是定案了,不归京兆管了。
也不知道同意这个决定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郑熹和左大将军硬是把个“互相监督”办成了个“同谋”。
一到地方,就有识趣的士卒请二人:“堂上已经打扫干净了,请二位大人上座,只管看小的们干活就是。”
祝缨对鲍校尉道:“我头回领这差使,想长长见识,您看?”
鲍校尉道:“唔,咱们看一看,给孩儿们分派停当,再回来慢慢地等他们干活。”
两人慢慢走着,此时里面已经清场了,所有的家眷、仆从都关押起来,四周都是自己人,鲍校尉也就与祝缨讲起:“小祝,你看,咱们怎么抄呀?”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只想案卷上要能交代得过来,总不能抄出一个清廉如水的逆贼报上去,说抄错了人吧?”
鲍校尉道:“那是当然!你可别当老哥哥是那等贪心不足的啊!”
“怎么会?咱们又不是没共过事。不过我年轻,没经过这样的大事,还要请教呢。”
鲍校尉也就说:“当然要给上头交一本账。其实跟打仗一样,三七分账,就算很老实的啦!咱们如今也是这样,上缴七分,剩下的三分咱们两家分。还是你明白,拿些方便花用、不着痕迹的最好。此外,咱们两个也可以……比起那些,咱们就是零头啦,可也不能白忙一场不是?袍泽、同僚都知道你来发财,不说分润多少,好酒好菜不得招待几顿?不招待,那就是不会做人了。难道咱们抄了逆贼的家反而要自己贴钱?”
他絮絮说了一些,又说:“不知道郑大理喜欢些什么?虽然太显眼的东西有些挂碍,其余方便的名贵的东西,也是要为上峰留意一二的。”
鲍校尉说了很多,又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年轻人,脑子灵活,又仔细。不瞒你说,我打小读书不成的,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你看还有什么要留意的?只管吩咐他们!你的话就是我的话。”
祝缨慢慢道:“也没什么了,我只要能交得上账就好。”
鲍校尉道:“这个不难!自有做账的人!”
祝缨道:“好。那就开始吧。”她也不往堂上坐,鲍校尉以为她年轻人好奇,也就陪着她闲逛,并且告诉她一点抄家的心得:“这与打仗是一样的!”讲着如何封门,如何分割布局,怎么清剿清查之类。
祝缨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她问道:“这样抄家,有逃走的家眷吗?”
鲍校尉笑了:“那要看谁抄了,一般是逃不掉的。你当那花名册是假的?照着名册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点过去!这么多年了,多少故事、话本里讲,什么地窖、水缸、床底下……嘿嘿……当咱们不进茶馆听说书呐?”
祝缨嘴角一抽。
鲍校尉撮着牙花子说:“老弟你要是有看中的,又或者郑大理那里有什么合口味的,只要不是犯官家眷,府中什么歌伎舞女尽可以在账上抹一笔的。奴婢么,也是一样的。怎么样?点点去?”
祝缨道:“好。”
家眷、奴婢也都一根绳子捆了,他们也算是“赃物”,有发卖的、有跟着流放的,凡此种种。经过这件事情,祝缨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冯家能把孩子换了。
又有府中仆人不是卖断终身、家生子一类,只是雇来的,哭着喊着说冤枉。祝缨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过去,将雇的都给放了,又做主:“每人给些钱当路费,京畿的给五百钱,远州的一贯,都从这家里出。”
鲍校尉心道:这倒是个厚道人,到底是年轻,我就没这般心软了。
账房们则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注也可以开花账,遣散费给出一百贯,就可以列成两百贯。
有些卖断终身的也在哭着,说自己也是雇来的,又或者是被逼的,家生子里,也有父母心疼孩子的,想把孩子托付给雇工,乞求带走。鲍校尉喝道:“你们这些鬼,平日里跟着逆贼偷奸耍滑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糊弄我们!”都不许。因为这些也是“财产”,都放跑了,像什么话?
祝缨叹了口气,说:“罢了,就做一回好事吧。”又把卖断终身的也给放了,同样也发了些路费。
仆人们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哭得比什么都惨。
大理寺的小吏本来是不方便插言的,此时忍不住说:“不能再放了,奴婢人口记在户主的户籍上,放了没法交代。您纵放了他们,他们也是逃奴,自有官府捉拿。”又骂这些奴婢丧良心,欺负祝缨心软。
祝缨把人口簿子收好,道:“知道了,别骂啦。老鲍,咱们还是干正事吧。”
鲍校尉道:“正是!”
账房都是做账的老手,祝缨以前是没见过好东西,经过高阳王府的内库也算开了眼了,她不必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只要与内库的东西比一比,大概就能估个高低了。她与鲍校尉各按商量好的分账,祝缨虽不太会算账,却知道自家账房做账必然是向着自己的,回来交账必是己处多而禁军处少。
府内公账上的东西分完了,各房还有些东西,这个就各凭本事来拿了。
鲍校尉还许自己手下的士卒也各拿一些金银小件之类,祝缨这里又与他不同,祝缨允许账房、小吏各拿些没有印记的金银之类,但不许拿那些十分明显的物品。间或往一个有偷藏行为的小吏身边一站,拿一锭金子,说:“来,换你身上那枚宝石戒指。”
“换”出了戒指,就往盘子里一扔,说:“入账。”又拍拍这人的肩膀,说:“细水常流。”
鲍校尉轻吸一口凉气,对祝缨比了个拇指。心道:怪不得郑大理那么厉害的人,不派别人,就派个毛都没长齐的过来!
自此祝缨抄家的本领算是神功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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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就比之前封门还要细致些,一个府,连拿人带核账、列单子就花了三天的时间。又因是正经的肥差,总有人盯着,祝缨这几天竟没个机会去找花姐。她也就沉下心来,认真干这项差使。
回来报给郑熹时,郑熹欣慰地道:“很好,我没有看错你。”又问她有何体悟。
祝缨心道:我跳大神的时候且能不偷不抢也不黑心骗人,小骗而已,做了官儿干的可比偷、抢厉害得多了。我知道做官的少有不吃些黑钱的,没想到您老人家吃得这么狠!账房一笔,几百上千贯,再一笔上千银子,再一笔一箱金子,就这么没了。
她说:“当官儿也不容易啊。”
郑熹道:“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祝缨道:“鲍校尉都成我哥了。”
郑熹笑了,说:“促狭。”
接着,郑熹总安排祝缨跟着去抄家,越大的、越富的,越是安排她。盖因祝缨的谨慎是许多老人都不具备的,抄家吃回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有账房做账都是好的,有些个大大咧咧的人,干脆把抄家单子抽几张走,这上面的东西就都归他了。至于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担干系的内容,他们竟然不管。这又会成为日后此后被问罪的一项证据。
祝缨不太认识珍宝,这是弱项,但是她明白“不着痕迹”四个字。这就非常的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