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和尚庙装僧人住这么久了,不妥。悟空的度牒也不要再用了,带上智兴的。听我的!外面的事儿,我再熟一点儿。”
“好。”
“再商量一件事儿。”
“你说。”
“你愿意当我的姐姐吗?”
“三郎?”
“你要愿意,我跟爹娘说,收你当女儿。你不总叫我娘干娘吗?好吗?”
“你不必为我这么费心。”
祝缨摇摇头:“这件事儿不是这么算的,咱们一道上的京,没道理拆开呀。”
“娘……冯夫人和沈大人,面甜心苦的。你这么对上他们,不好。”
祝缨道:“早就对上了!我可还记着干娘呢!就这么说定了!我带你回家!就是难为你,要担着个不清不楚的恶名,说跟我没名没份之类。”
花姐想到祝缨是个女子,要被人逼迫娶妻可就遭了,不如自己去祝家,也好遮掩一二。于是点头道:“好。”
祝缨道:“那我走了。”
“这……”
“不用送,我还翻墙出去。”
祝缨于是翻墙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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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姑和祝大还没睡,他们两个除了女儿的性别,别的是万事不愁。白天又出去看房子,街上就听到了京兆府门前的大新闻,两人脸都听绿了。就在街上议论两句,被旁人问:“怎么?你们知道这事?”
两人赶紧搪塞几句跑回了家,回了家,张仙姑才说:“哎哟!快!去找三郎!”
祝大道:“找她做甚?她听了必要去府衙的!去了干什么?这事本与咱们不相干的。别告诉她,等她回来再说。”
“花儿姐……”
“花姐都出殡啦!你还要往家引?”
张仙姑心里不安,跑去西屋给于妙妙母子俩上香:“大娘子,不得了了!出大事儿啦!”
晚饭都没心情做,祝缨天黑了也没回来,两口子也不知道祝缨去了哪里,又怕她去了京兆府多管闲事,想去找时,又宵禁了,两人才出坊门,迎头撞上巡夜的,张仙姑赶紧说:“吃多了,出来消食的,还没出坊呢!”
被吓了回来,又不敢睡,只得在正房的廊下打个灯笼,夫妻俩搬着凳子坐着等,一晚上也不知道打死了多少蚊虫。
等到祝缨敲门,两人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打门看是祝缨,张仙姑这回不打女儿了,紧张地说:“你……去哪儿了?”
祝缨关上门跟她进了正房,说:“爹、娘,商量件事儿。”
张仙姑说:“你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今天下午京兆府门前王婆子的事儿,你们知道了吧?”
“呃……”
祝缨歪头翻白眼,张仙姑道:“那什么,她就算是花姐的亲娘,你也别上火啊!花姐儿人不错,可是吧,这个王婆子……”
祝缨道:“她死了。”
“啥?”
“她也不是花姐的娘。”
张仙姑这下好奇了,也不担心了,问:“说说说说,怎么回事儿?”
祝缨就将这一天的事都说了,祝大叹气道:“花姐这命,是好还是不好呢?她要是还在,倒是能正正经经过日子了。接咱家里来也成的。”
张仙姑反而不说话了,她咬着指头想了一想,说:“是啊。花姐人好。就是这命……”
祝大道:“再说了,来咱们家,知根知底的,正好跟老三搭伙。”
张仙姑赞同地说:“是呢。知根知底。”
祝缨道:“既然这样,咱们就跟她搭伙儿,我去找她,找到了,领回来。请了同僚、邻居们来摆一桌酒当见证,你们认她当女儿!把她的户落在咱们家!就这么定了!”
祝大道:“是给你当媳妇儿!”
张仙姑骂道:“丧良心的!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咋不说给阉人当老婆呢?!闺女就闺女!就这么搭伙了!以后她要有中意的人,我也当嫁闺女一样!”
祝大道:“哎,你们俩……”
祝缨道:“娘说的对。”
祝大道:“你们再这样,就不要她过来了,免得咱们露了馅儿再连累她。”
张仙姑又骂:“你个老东西懂什么?她有亲娘在天之灵保佑的!你别作死!再说了,没有人家大娘子和花姐,我们娘儿俩也不能去府城,更加救不了你。你这是在还命呢,你当是她欠你的?”
祝大道:“罢罢,说不过你们!”又一想,好像也是的,就说,“那也得把人找到再说呀。”
祝缨道:“人,我去找。我想吧,她听到信儿,至少会来给王婆子上炷香的。我去蹲点儿就成。”
张仙姑道:“那个先不忙,你先过来,再写个牌儿。我去给你弄饭,饿了吧?”
祝大说:“哎哟,真饿了。”
“没问你!”
祝缨问:“娘要写什么?”
张仙姑给她拉到西屋,说:“再写个牌儿吧,那个王婆子叫什么?也跟你干娘旁边儿供着。”
“?”
祝大道:“你又要干什么?没头没脑的?你被魇着了?”
“你懂个屁!”张仙姑大怒,“你被魇着了我都魇不着!老三,快写吧!”
祝缨看了张仙姑一眼,说:“娘猜着了,我看八、九不离十。”
张仙姑道:“可说呢。”
祝大不明白,又问,张仙姑道:“晚上告诉你,做饭吃饭了!老三,快写吧。”祝缨道:“先备下,等找着了花姐,问她知不知道王妈妈姓什么,她男人姓王,是个王八玩艺儿!”
祝缨做饭,张仙姑烧火,祝大说:“还是老三弄的饭好。”又被张仙姑骂一顿。
直到吹灯睡了,祝大还记着刚才的事儿,问张仙姑:“到底怎么回事儿?”
张仙姑道:“不管怎么样,花姐是那王婆子救下来的,拜一拜也是应该的。你想,育婴堂,有几个能活得好好的?是她给了花姐一条命。我猜,老三就是这么想的。”
祝大道:“你们娘俩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张仙姑道:“能瞒什么?你倒说说。”
祝大想不出来,说:“早晚我能知道。”
张仙姑心道:你那脑子?!!!哎,我要是跟个聪明点儿的人,我闺女一定比现在还好。不过现在就很好,给什么我都不换我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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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皇城,这个时候,昨天京兆府衙前的事儿还没传开。祝缨到了大理寺,只有太常的杨六郎消息十分灵通地过来又说了一阵儿。
大理寺诸人听了,先是议论一回这王婆子做的事儿是对还是不对,依律该怎么判。议来议去的,鲍评事感慨:“这婆子背主啊,怕没有好下场了。”
胡琏背着手踱过来,凉凉地道:“照这么说,冯家偷梁换柱是不是也‘背主’了?”
鲍评事吓得一缩脖子,胡琏愁道:“他娘的!都什么破事儿?又是这破烂冯府,可别再扯出龚案什么事儿!”
整个大理寺都无心八卦了,更加不想说冯夫人的经历之类了。龚案在他们手上有些时日了,他们不介绍再拖一点,多抄一点家,但是像冯府这样的破烂事,他们真不想扯进来。
好在陈相公解决了他们的担忧,一上朝,陈相公就上了本,说龚案历时太久,龚劼在牢里住得也太久了,还是赶紧把他办了,朝廷好干正事吧。
皇帝问了郑熹,郑熹也说,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正在拟定最后的结论。皇帝就以为陈相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提出了一个合适的建议,于是应允,并让郑熹办快一点。
郑熹赶紧答应了。散朝后,陈相公不经意与郑熹走了一段路,说:“龚逆,拖得太久了不好。朝廷已经空了许多位置,一气升了许多人,良莠不齐。”
郑熹道:“下官明白。”
等到他回到大理寺,分派了结案的任务下令各人准备,祝缨单独去见他,往他面前一跪,他才是正的“有点明白”了。
郑熹听了祝缨复述的案情道:“你那位前妻——”
祝缨道:“我让家父家母准备了,找着了她,就认做干女儿。毕竟同患难过。”
“没了冯夫人,你们的婚事其实是做数的。”
祝缨道:“原本就是做戏骗朱家村的人,当时的情形您知道的。我才多大?当姐姐的。一男一女放到一起,不能都是苟且吧?”
郑熹笑道:“又没说你有别的心思,辩白的什么?想好怎么找了?”
“嗯。我有点成算。”
“成算可以有,龚逆的案子也不能耽误!”
祝缨道:“那是当然,我辛苦种了一年的地,收庄稼的时候不能少了我那一份儿。”
郑熹大家!
祝缨就颠儿颠儿地跑去办结案了。这一天,大理寺给理出了个大概,都交到了郑熹手上。郑熹给带回家去,再斟酌润色,哪怕熬夜,第二天也要交给皇帝。
祝缨则心无挂碍,回家换了身短打抄了个斗笠,出去转了一圈儿,抱了个包袱找到了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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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穿着一身僧衣,戴个斗笠、背着个大袱,可见在金螺寺里又多了一点家当。
祝缨对她示意:“跟上。”
花姐低声问:“你怎么这样了?”
祝缨道:“别说话。”
七弯八拐,到了一处房子门前,这房子的墙头上长满了草,十分的荒凉,连邻居家的声音都比别处要弱一点。隐约听到有孩子说要去“鬼屋”玩,然后被家中大人按住了一通打:“不要命了?!”
祝缨通开门,把花姐推了进去,又把锁挂上,跳进了院子里,两在在墙边摘下斗笠。祝缨说:“包袱里有件缁衣,你换上,就说这些日子你都是扮成尼姑的,生活是靠化缘。晚上就住在鬼屋里。别人不敢过来,你才能躲下来的。邻居有小孩子来,你把行李藏到厢房里,他们不知道。”
一样一样都交代清楚了,让花姐背了下来。
花姐问道:“这是哪里?”
“我刚到京城的时候看房子,中人说这处便宜,我一看,这样还能不便宜么?就记住了这么地方。”
花姐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仍是一笑,又说:“你吃了好些苦头才有的今天。我的事儿……”
“不碍事儿!”
“来,你进屋换衣服把细软带上,别叫人偷了,我带你再去一个地方,去了那里,咱们就能回家了。”
花姐依言换了衣服,祝缨把她的僧衣一卷带上:“跟我来。”
花姐信任她,跟她到了义庄。
义庄外头很荒凉,祝缨看四下无人,打开包袱把花姐的僧衣罩在了身上,低声道:“王妈妈就在这里了。我昨天已与杨师傅讲过了,他会安排王妈妈。坛子我也订好了。咱们去取了来,我就把你带回家。就说,我是在义庄蹲到你的。”
花姐道:“好。”经这一夜,她已想明了一些事情,无论自己是不是孤儿,王妈妈确是救了自己一命的。育婴堂,她知道,固然积德行善,却不如有爹娘亲人照顾能活得好。好些医药不及时的孩子也就夭折了。
她向前走去,在门口被祝缨“捉住”,一僧一尼在义庄门口对峙,一同领了骨灰,祝缨带她去了京兆府,先把户籍给上了。
又是在天要黑的时候,王云鹤几乎要叹气,他想说,祝缨你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还是咽下了话。
听花姐说了陈述,如何逃出冯府,栖身鬼屋。王云鹤冷不丁地问:“彼时你尚不知自己身世,为何要逃?”
花姐道:“大人容禀,妾本是有丈夫的。先夫亡故,有婆母做主,为避族人逼勒、守住夫家家业,无可奈何招赘。幸而后夫守礼,说,没有热孝之中逼娶的,他待婆母如母,待妾如姐。不想夫人却又命妾再嫁,妾只得逃命。”
王云鹤道:“罢了。再拖下去,又要给你开条子了!”命人带去给花姐还俗再登记入京兆的户籍册。
祝缨不想延,带着花姐随办事的文书去填户籍,王云鹤将手背在身后,想了一下,回去写个奏本,请求朝廷要严格管理度牒。今天是个逃家的小娘子买度牒也就罢了,明天要是个江洋大盗呢?那可不妥!
祝缨和花姐没有想到度牒能让王云鹤联想这许多,两个人捧着个骨灰坛子,给花姐办新户籍去了。祝缨想给花姐立在自家户上,就登记成自己的姐姐,现在祝家是她做主,这个还是能办得到的。放在自己户上,自己是个官儿,万一有人想不开动花姐,也得掂量担。
花姐想的却是,得单立户!她一则不想占祝缨的便宜,二则还想学医,三则,单立户,也可为祝缨掩饰。不是姐姐,可以装妻子、未婚妻。祝缨实在是“不宜娶妻”的。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文书就照着祝缨的意思开始填表,祝缨说:“等一下,单立一户。”
“咦?”文书狐疑地看着她。
祝缨道:“我想岔了,得经过父母同意才好。到时候再改就是了。照她说的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