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灶火,她想:我的事儿,怎么办呢?他们会失信吗?
厨房里的人多了起来,付小娘子帮忙把粥盛进大桶里,看尼姑们担出去吃早饭,自己也盛了锅底两碗粥,拿了一个白煮蛋,回房剥开了,在粥里压碎了,掺着喂儿子吃。小孩子被打得很重,摇醒了又咳血,张口吃了一口,对着母亲笑笑,说:“娘,不哭。”
付小娘子一点胃口也没有了,说:“娘没哭,你吃。”
小孩子尽力吃了半碗就吃不动了,付小娘子小心地把孩子放平,她听尼师说,这里治儿科不是很擅长,但是能看出来,恐怕伤着了内脏,不是很容易治好。付小娘子走的时候狠心,再让她见着小孩子,眼前曙光又现,她就又舍不得孩子了,想着让小孩子好好的。
粥放得凉了的时候,花姐来了,问道:“怎么了?”
花姐心里惦记着庵堂,今天过来时想祝缨已经出手了,应该事情就妥了,不想在山门外却看到了付小娘子的丈夫还在那里,她就来问问付小娘子有什么变化。
付小娘子道:“他,吃不下东西。”
花姐道:“你先吃饭,我给你看一会儿孩子。”心中很奇怪:怎么回事呢?
付小娘子吃了两口,忽然问:“那个畜牲还在外面吗?”
花姐点点头。付小娘子心里一则以愁,一则以恨,愁此人不走,恨此人不死。连带的,将那个策划的神秘人也怨上了:我已动了手,那个畜牲怎么还活着呢?
屋子里十分安静,一旁的杜大姐说:“我去帮尼师。”她在这里住了两年,熟门熟路,找到了尼师之后拿出一份契书,说:“师傅,我有一件难事。”
尼师道:“你的劫数不是已经过了吗?”
杜大姐说:“这个,我拿着觉得不得劲儿。又不知道怎么办好。”
尼师将契书一看,道:“哦,你欠主人家的。他们还给你了?”
杜大姐说:“我没欠钱。”
尼师一声叹息:“这是在救你的命啊,没有这些钱,你就要被带走了。”
“我知道的。可是这……”
尼师道:“这个东西,在你的手上是没有用的。”
“那我……”
尼师慈爱地抚着她的头,说:“自己想,什么时候都不迟。”
“师傅,我是个笨人。”
尼师道:“你把这个交给他,以后就再无反悔的余地了。不交给他,以后你有事,他未必再保你。”
杜大姐脸上现出难过的神情来,尼师道:“日子长着呢,慢慢想。”
“哎。师傅,我回去帮忙了。”
杜大姐虽然一直话不多,花姐还是察觉出了不对来,问道:“杜大姐,有什么难事么?”
杜大姐脱口而出:“想付小娘子哩。”
主仆二人叹息了一回,看看付小娘子,人也呆呆地坐着。主仆二人都为她发愁:能借着儿子的病拖个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久了,可怎么办呢?那个男人的早饭,都是庵里给他拿了两个馒头,他还嫌弃没有酒肉,要带了妻儿回去呢。
付小娘子只管想:我的事呢?他们办了没有?
忽然又想起来:对了,我还有事没办!
她跑了出去找到尼师。尼师正在算账,小尼姑把她拦在了屋子外面。尼师放下账本,走出来问道:“什么事?”付小娘子哭着说:“孩子,孩子咳血了。”尼师道:“你先去,我这就来。”
往孩子病榻前看了一回,说:“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付小娘子又哭了起来,忽然说:“能、能求求别的大夫么?”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十分不好意思。
尼师很怜惜她,说:“你也可试试,有合适的,可以请过来瞧。我只这孩子不宜挪动。再者,他父亲还在外面……”
付小娘子当即起身:“我从后门走。”
她这一天走了许多个药铺讨药,好些人都在街上看到了她。第二天,她依旧避开了丈夫出门。等她晚间回来的时候,却听小尼姑说:“那个人没在山门前了。你要小心呀。”
付小娘子知道,她给这庵堂带了许多麻烦来,好些个小尼姑被那个男人下三路地骂。她低声说:“实在不行,我就走,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啦。”
小尼姑心里有点不快,但付小娘子这么说,她又不好意思了起来,说:“都是苦命人,能护一时是一时,你要能逃走,不如就逃。逃得远远的才好,不然要被找到的。”
付小娘子一声惨笑:“能逃到哪里呢?”
两个正说着话,外面跑进来另一个尼姑,说:“小娘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男人。”
付小娘子道:“他?他又干什么了?”
“死了,就在前面走两个街口的一条巷子里……”
付小娘子跳得弹了起来:“什么?死、死、死、了?”“神了。”她非常小声地说。
“小娘子?”
“我……我去看看。”
那个男人倒在路边,脑袋上老大一个血口子,脑袋边是一块石头,显然是被这块石头打的。他的脚边掉着一只已经开了线的布袋,上面绣着漂亮的仙鹤,四下散着几枚骰子。巷子里地上散着一堆竹竿。
付小娘子看了,连连后退,按着胸口,心想:这就解脱了吗?
她呆呆地看着,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吓着了?快回家吧。”
付小娘子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是我的丈夫。”
围观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神色来,有人嘀咕: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不多会儿,衙役也来了,一边排开众人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围观的人同情付小娘子,七嘴八舌代她说了:“她丈夫,走路上就死了。”
衙役们问:“怎么死的?哪里人氏?为何在此?有何仇人?与我们去万年县走一趟吧!”
死的人不是权贵,疑凶也不是周游,惊动不了许多大人物,在哪个地界上出事就归谁管了。万年县先把人、尸都带走,衙役们还问:“小娘子你头上也有伤,也是仇人所害么?”
付小娘子道:“不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儿子还病着呢!”
衙役都同情她,说:“你男人这是横死,得先去讲明,你才好领尸回去安葬。不然,为了儿子叫丈夫尸身晾着也不像个事儿。”
任凭她怎么叫儿子,付小娘子也被一同带到了万年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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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越来越近,付小娘子心里越怕,脑袋里也嗡嗡地响了起来。她响牙坚持着。
万年县衙门口,恍惚间看到一个着绿衣的少年含笑着从里面出来,边走边对里面的人说说:“留步留步,勿送勿送!”
衙役们忙上来见礼:“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道:“这是……有官司?柳令,我能也看一看么?只看,什么都不干。”
万年县令从里面走了出来,道:“祝丞还是这么个脾气呀。”
衙役们慌乱拜见县令。
万年县令不太怕小案子,小案子容结,一看抬着个尸首过来,他的心也提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衙役道:“里长报说巷子里发现一具男尸,我们赶到的时候又看到这个小娘子在旁边,说是她的丈夫,就一起带过来了。”
万年县令命连人带尸都带进去,然后让仵作来验尸。付小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那个小祝大人看看自己,看看尸体,很犹豫的样子。万年县令道:“三郎是大理寺丞,莫非……”
大理寺的?姓祝?小……小祝大人?等等,那不是朱大娘的兄弟吗?!!!
付小娘子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了过去:“小祝大人?你可认得朱大娘么?我是寄居在慈惠寺的……求你,托朱大娘帮我照看我儿子!”
“小祝大人”惊讶了:“你是付小娘子?”
“是!”
万年县令与祝缨就是个面子情,他也不喜欢大理寺的人干预他的案子。今天祝缨过来是谢一谢他给解决了一份麻烦的,也没多少谢礼,一份帖子,亲自过来,也是个情份不是?
现遇到了这样的事,万年县令一则不愿意祝缨插手,二又怕案断得不好被追查,便把祝缨当成个“证人”,来牵涉其中。问道:“祝丞识得此女?”
祝缨上前,小声对他和主簿说了小付娘子的遭遇。说:“家姐提过,为了躲丈夫,头都撞破了。这几天舍下也遇到了些烦恼事,故而没有多留意。还以为她的丈夫知道羞耻走了呢,怎么会突然死了?我还以为先出事的会是她的儿子,三岁的孩子,被个大男人下死手打,就为了逼出孩子的母亲,啧啧!”
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的一点小心思,还是该问一问这小娘子这两天都在干什么,是否与她有关。毕竟,这丈夫不仁不义在先,妻子有点什么想法也不奇怪。”
这话说到万年县令心头去了,他将醒木一拍,先审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心道:神了!
便将自己这几天的事都说了:“想着先借些钱搪塞了过去,再求尼师治我儿子。没想到儿子吐血了,就出去求有没有好的儿科……”
她是人证也有,物证也有,孩子的伤也是真的。
万年县令一拍醒木,问:“现场可有凶嫌?”
衙役道:“只有围观的人。”
又问现场还有什么东西。衙役将一块石头拿了出来,此时仵作也到了。万年县的仵作比京兆府的干活糙一些,将石头与头上的伤口一比,说:“凶器正是此物!”
祝缨看看石头,又看看付小娘子,万年县令问道:“怎么?”
祝缨道:“我想看看现场,行么?”
万年县令想起他的本事,心道:也罢,就叫你看上一看。
那边主簿则怀疑上了,他问:“小娘子,你怎么不伤心呢?”
付小娘子跪坐在地上,仰脸瞪着他。祝缨摇摇头:“她不笑就不错了。”话音才落,付小娘子真的笑了起来,祝缨也噎住了。
万年县令咳嗽一声,道:“看来不是这个妇人了。”
他与祝缨去看了现场,现场早就一塌糊涂了,什么人都有。祝缨并非真心想找出“真凶”,看了一圈,说:“我不便多言。这事儿到了我手上我再说,到不了大理寺,就不用说啦。”
万年县令仍然客气了一回,说:“祝丞话里有话,你我如今还需打机锋么?”祝缨也就指着竹竿散落的地方说:“这里有擦痕,是失脚滑落的痕迹。”
万年县令也仔细看了一圈,点点头,说:“唔,踩到竹竿上,头撞到了石头所致。”看到这里,他已有心把这案子当作意外来结了。辖内发生了命案,他得破案不说,还说明他的治安不好。如果有刀伤之类明显的谋杀,那是怎么也得找个凶手结案的。这个案子么……意外的结果是他能够接受的。
祝缨蹲了下来,又看了一看,忽然问道:“尸体是仰面还是俯卧?伤口在哪一面?跌倒后有无旋转?”
万年县令一面有点恼她多事,一面想:大理寺出来的,真有点本领。眼下虽然讨厌,不过真有疑难的时候,可以请教他。于是也就不得罪她,问衙役。衙役道:“小人们看时,是仰面,脑后有伤。”
万年县令道:“那就是踩着竹竿滑倒,挣扎的时候旋了个身儿,脑袋磕着了。”他于是命衙役们现场演示一下:“你们两个,在这边等着接他。你,去那边,跌一个。”
被选中的衙役暗叫倒霉,只得装模作样地跌了一回,位置也是刚刚好。万年县令点点头:“不错,应该就是意外了。”又向祝缨道了谢。祝缨道:“不嫌弃我多事就好了。我刚才是见猎心喜,觉得事情有点巧,才多嘴了。”
两人互相客气客气。祝缨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听万年县要仵作填尸格,让付小娘子把尸体领回去。就说:“看她也可怜,我出几百钱,雇个车吧,不然,叫她怎么运回去?”
万年县令笑道:“三郎真是心软。”
“柳令取笑了,我要不这么做,回家是要落埋怨的。”
出了钱,祝缨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去管付小娘子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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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小娘子拿着钱,把尸体领了回去,央了尼师:“帮忙给他烧了。”
尼师道:“你这些钱怕是不够的。”几百钱买来的柴,够把尸体烧焦,恐怕不够烧成灰。焦尸,怪吓人的。
付小娘子叹气道:“那也只好随便雇几个人找块地埋了。我是再也没钱管他了。孩子……”
尼师道:“睡了。”
尼师不问,小尼姑们没这个定力,下了晚课还有人过来问付小娘子:“出了什么事了?”
付小娘子说:“死鬼踩了竹竿子跌倒,头撞到石头上撞死了。唉,万年县叫我领回来安葬。我也没那个钱,车钱还是小祝大人赏的。就是朱大娘常提起的那个兄弟,也来到咱们这里的。”
尼姑们叽叽喳喳:“原来是他!他是个好人呢……”
付小娘子道:“是啊,好人。”虽然只是有点温,不过比起帮自己筹划的那个神秘人确实更让人安心。另一个隐在暗处的人,总是让人害怕的,生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又要让自己做什么事。
不知道,牛氏夫妇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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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氏夫妇领回了养女,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不同于死了一个良民,又是血糊糊的现场。花街河边的井里淹死一个妓-女,过于平淡,竟没有人想过去追究。有尸体,有井,还是淹死的。
仵作也不愿意去仔细扒拉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的尸体,尸格一填,就是一个失足落水。
牛氏夫妇抢先递了状子,花了钱把养女赎了出来。理由也是老无所依。也肯认当年抱养孩子的事做错了,也肯受罚。他们的状子递上去,反而引起长安县的怀疑了,然而牛晋当时正在茶楼准备打官司,此事有一整个茶楼的证人。
判他案子的是长安县,与万年县也不在一处,长安县也算是查过了,写了个看得过去的结语,草草将此案了结。
牛晋一家三口也绝不愿意去争那老妓的遗产,由长安县将此处无主的宅子收了发卖,被另一个老妓买了下来,依旧做着原来的营生。牛晋一家也不再打听此事,辗转换了个地方,索性招赘一个女婿,立意与这段往事不再有任何的牵扯,从此与付小娘子如两条游鱼相忘于江湖。
他们与付小娘子一样,试图忘记这件事,将往事深深埋在了心底。牛晋总是告诉自己:他信上说,不履约便要放心脱不了籍,如今我儿已然脱籍,我再不用担心被威胁了。
他却不知,策划整个事件的人并不想威胁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