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面前说“感孕”实属班门弄斧了。
张仙姑都知道,遇到给闺女算命的都要说闺女以后有出息,好叫父母能把这女儿尽力养活。如果这家实在养不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有冤魂也不能半夜找她。
左司直倒不是不信鬼神,全因审案见过鬼扯的太多了,所以他也不信。
抢先发难的却是鲍评事!他一拍桌子:“你这妇人,竟敢托鬼神之名行苟且之事!究竟如何谋害亲夫、怀上孽种,还不从实招来?!!!”
他是跟着祝缨一起把窦刺史揪出来的两个看守给带回来的!人就关对面男监里呢,这边毕氏说“先夫托梦”!
毕氏道:“这位官人,先夫确是服食□□过量死的,我并没有隐瞒。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必要问一个谋害之罪呢?”
鲍评事道:“那药也是你喂的!他竟不计前嫌还要你感孕?”
祝缨与左司直都觉丢脸,左司直道:“小鲍,小鲍,你歇歇,去外面走走。”再说下去,就成了鲍评事跟毕氏“讲理”了,你顺着犯人的话往下辩,能有什么好结果?不够丢人的。
鲍评事一点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个月!一路上虽然是住驿站,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赶路。祝缨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报。鲍评事就不一样了,回报可能也有但肯定没那么多,它不值当这么辛苦的!当时他应得太痛快了,后悔。
回程的时候虽然有车,祝缨却还催着他们赶路,祝缨四天跑一千里,人家还没抱怨呢,鲍评事什么叫苦的话就都不能说了。回到京城没得休息就跑过来审犯人。鲍评事人一累,脾气不由变坏。
恨不得现在就殴打孕妇。二十板子下去,看她还嘴硬不!
巧了,三个人,就他官职最低,他不做恶人,难道让两位上司做恶人?他刚好可以骂一骂人,出出气。他还没骂够呢!生气的时候有个人可以骂,还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担了好人的角色,对毕氏说:“你一个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据实以告,我们彼此也好少些麻烦。”
毕氏心道:傻子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也不信我,只是要我说出你们想听的话罢了,我偏不!
鲍评事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冷冷地看着毕氏,试图给她压力,让她恐惧。
祝缨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这么顶着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打算用添油法来审的,所以没有一上来就把看守摆在毕氏面前。毕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审下去了。
再看这些女丞女卒提毕氏过来时候的动作就知道,她们在同情毕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们动作可以称为“搀”了。甚至在听到“感孕”的时候,有几个人还隐隐松了口气,连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缨道:“圣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带下去吧。”她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时倒是比别人更沉稳,躬身应道:“是。”
鲍评事对着祝缨磨牙,祝缨又做了个手势,等到把毕氏等人重新关押才对鲍评事道:“这个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说:“这倒是个人物啊!要是个男子,不能说是枭雄,也能成个大盗。值得王京兆当街杖杀的那种。只是现在她这个样子,在我们手里未免过于麻烦了。”
那边却传来崔佳成一声:“休得胡言!‘感孕’的话要是能信,就该崇玄署来断案,还要什么大理寺?”
此言深得鲍评事之心,他赞了一句:“对!”左司直也不由莞尔。
崔、武见他们还没走远,忙赶过来向祝缨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管好手下。
祝缨道:“无妨。还是老规矩,不许与她们有一字交谈!不许传递任何物品!”
“是。”
祝缨与左、鲍二人出了大理寺狱,左司直道:“这都没审出什么来,怎么向上头交差?”
祝缨道:“都‘感孕’了,还要交什么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缨自己也不讨厌毕氏,但是这件命案从毕氏有身孕这事儿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过去了。你想当圣母,得看上头的大人们想不想认啊……要顺着毕氏的话往下糊,那就没完没了了!糊不过来,也就没人想再糊下去了。
现在是打明牌,双方明着互相不信任,那还含糊个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点惋惜的意思的,连鲍评事出完了气之后也点头:“她这命也是不好。”
祝缨道:“走吧,去见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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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云和裴清正在郑熹那里,冷云一听说祝缨回来就往郑熹面前一坐,摆明要看好戏。
等祝缨三人进来,礼还没行完,冷云就说:“别弄那些虚的啦!快说说,怎么样怎么样!”
他在主官面前敢放肆,实因他平素游手好闲,不大给主官添乱添堵,主官也就纵容他一点点小小的不礼貌。郑熹道:“你让他歇歇再说话!累不累呀?”
后一句是对祝缨说的。
祝缨道:“本来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审了一下毕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云道:“什么话?什么话?她招了什么?奸夫是谁?”
祝缨一本正经地吐出一个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云也惊呆了。
郑熹和裴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面色没有大变,表情也显出些微的不高兴来了。祝缨道:“上来就对我说,是‘感孕’。”然后拿出了供状的记录呈给二人看。
郑熹道:“唔,如果不是窦刺史,她现在已然从容逃离了。确定她是真凶了吗?还有隐情吗?”
祝缨道:“窦刺史至少在断案上是个能吏。”
冷云道:“真没有隐情?那家儿子呢?孙子呢?”
祝缨双手一摊:“如果有倒还真好了。妙龄少女整天抱着个牌位过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这样李老大人的体面也保住了,谋杀亲夫,也是桩惨祸。”
“不是,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内情!有奸夫吗?”
“李家没有,牢里有两个,都写在案卷里了,窦刺史亲自拿人,下官复审过,分开审的二人,互相印证的证词。只有毕氏的证词还没问……”
“为什么不问呀?”
郑熹瞪了冷云一眼,冷云就乖乖窝在一边了。郑熹道:“讲!”
祝缨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郑熹对了个正着,暗示郑熹:我就是个跳大神的,你觉得我信?
郑熹道:“命案呢?”
祝缨道:“验过尸了,□□无误。因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边,窦刺史作为一地官长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尸体察觉出不对,所以毕氏虽收拾了细软,还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证词在下面那一张纸上,收拾了细软。
当地药铺的账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证词,确实是她们买的,全交给毕氏了,然而□□没了。毕氏至今也没有受刑,没有屈打成招的说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说没有仇人,但他很聪明,能近身而被亏欠的,只有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说不出还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只看是误杀还是谋杀。”
裴清道:“如果有别人,那她承认‘误杀’就说不通了。凶手应该还是她。”
冷云也正经了起来,说了一句很正经的话:“这……没有毕氏的供词,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干?”
祝缨道:“她招了加大剂量。”
“万一她进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胁她什么的,胡乱往个什么李泽之类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泽也很想为她脱罪嘛!还有,李泽儿子同她年龄相仿……”冷云说。
这货还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郑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是图丁忧好玩?”但是他也说,冷云这意见提得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让祝缨再把这方面的内容做实,不要留把柄。
祝缨低声道:“您要是不想这件案子牵扯太多,就别让她说出不受控制的话了。”
裴清吸了口凉气,冷云也听懂了:“是啊!可是……万一……”
祝缨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她的整个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着她的血泪做着平和的好人。这种日子一过好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被亏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实在无情又荒谬。”
冷云嘀咕一声:“都问她愿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为什么不讲?”
祝缨有点头疼,说:“少卿,您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这个心情。”
郑熹微有不悦,道:“那也不能类比。”
祝缨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儿,不能有旁人在场。”
郑熹道:“是该了结了。难道要等到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
郑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道:“唔……来人,去请陈相、时尚书、阳大夫。”
“咦?”
他先命人请来三人单聊,先拿了窦刺史发过来的公文给三人看:“监守自盗的两个狱卒已然押解到了。”
陈、时二人并不太重视这件事,觉得郑熹有点大惊小怪了。陈相道:“你办就是了。”时尚书也说:“文华,你这样可不好哇!该你审完了,再轮到我的。老阳,你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阳大人比较给郑熹面子,因为他们御史台还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说:“文华一向有计较,必有缘故。”
郑熹也给他撑脸面,又拿出一份供词,说:“夜路走多了,这回真的遇着鬼了——毕氏说,她是梦与李藏交,有感而孕。”
陈、时、阳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听了这话,脸色都很不好!陈相道:“这个妇人,真会惹事生非!”时尚书说:“我看她是疯了!”阳大夫也皱眉:“这个妇人,必不是温良恭顺之辈。是能干出谋害亲夫的事的!”
郑熹道:“那……咱们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时尚书说:“没有她认罪的供词,终究不美。”
郑熹道:“这就快有了,那边正在审着。”他也担心毕氏会发疯,没请这三位去旁听,但是安排了书吏去记录。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几人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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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叹了口气,她去了毕氏的囚室,命人多点几盏灯,又拿了文房四宝过来。
毕氏看着她一个人进来,只觉得可笑!她承认,这个小官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高明,这人能看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还过来干什么?让她写自供状?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闭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缨问。
毕氏心道,真是可笑!轻浮浪子,搭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可恶!
祝缨坐在她的对面,道:“我刚从李府回来。”
毕氏的眼皮微动。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们还将一把象牙笏随葬了,尸体还没烂光。”
毕氏睁开了眼睛,祝缨道:“□□也有保存尸体的效用。”
“你想说什么?”
祝缨对着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让他生出来呢?期年?十四个月?还是三年六个月?”
毕氏脸色微变,祝缨了然:“哦。贤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愿意认才行。带过来吧!”
外面拖进两个男囚来,毕氏一看这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也不往一边别:“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却狠狠地抠住了下腹。
两个男囚就哭、骂,一个骂“祸水”一个骂“贱人勾引我!”祝缨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毕氏铁青着脸死死盯着祝缨的脸,说:“你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我说什么?!我说是不小心,你们仍能定我谋杀!现在、现在又……”
祝缨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实、很聪明。不是所有人都说好,但确实有人切实得到了他们的关照——说话声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户,只要不能造反,他们说什么都不可能上达天听的。反而家里有一点薄产的人,有可能读一点书,这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就会大。李藏,为家乡父老争得赈灾、减赋,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为了丈夫、为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居然还不嫉妒,死前还为丈夫安排续弦。她又还很尊重未来的‘妹妹’,问了你们全家的意见。
李家的子女们,简直是标范了!他们不争产,争的也只是怎么样对自家人最好。子女要为父亲的死讨一个公道,简直太孝顺了!另一边呢,长子为了家族声誉,还在为你奔走,他就更没有错了。他们都是好人。
李家的仆人受牵连而受刑,却依旧老实本份,甚至不说你的坏话。
你的母亲问过你的意见,她想努力对得起丈夫,她带着儿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为了振兴家业,夙夜苦读。
窦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员干吏。”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氏声音尖利地问。
祝缨道:“我遍访此案,甚至开棺面对了死人,却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你的声音。”
“你们……”
“什么都准备好了?”祝缨笑了,“还用准备什么?是你买□□的账,还是你认的‘误杀’呀?又或者你带在身上的活证据?知道孕产妇不会受极刑,可见你懂一些。那你就该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
“呵!”
祝缨将面前的托盘推了一推。
毕氏仍不放弃:“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缨道:“从你进来的那个门,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儿专管神灵祭祀。朝廷认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则都是邪灵淫祀!在这儿,没有朝廷册文的神灵都不算数。梦日入怀而生的,本-朝只能是高祖、太宗他们。
东西放在这儿了,你想说心里话,就写吧。想胡扯也行,你试过了。”她指了指毕氏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