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司不管你了”, 绝大多数时候不算是一件好事。“不管”不仅仅是“不找你的麻烦”,更多的是“不带你玩儿了”的意思。大家都有的,你没有, 大家都知道的, 你不知道, 大家其乐融融,你一个人凄风冷雨。大家出头露脸, 你隐形。
就算大家都是糊弄一下上官, 私下还跟你说话,州里的好事就不会分你一杯羹了。州里如果要赈灾, 少分或者不分你。刺史攒个局、组个队一起上京,福禄县就搭不上这便车了。
就像祝缨说福禄县“父老”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眼里没上官, 上官眼里也就没有你。庶务细节上, 能有八百种办法憋死你。
鲁刺史说“不必去管福禄县了”就是真的完全不管了,算算日子, 现在已经七月了, 南方地气炎热, 没多久就要开始秋收了。眼见祝缨也没有真的像个官场愣头青那样一本奏上去把福禄县变成个下县, 则祝缨就得把这一年的租赋给糊上去, 同时背上之前许多年的逋租。
这件事儿,如今鲁刺史是不想给祝缨平的, 他在等着看祝缨的笑话。又不是街头打架, 当场就要定个输赢。大家都有的是时间,几天、几个月、几年, 甚至几十年, 这些官员们一辈子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鲁刺史很好奇祝缨要怎么把这事糊过去, 同时也在等着看祝缨出丑。
可惜遇到的是祝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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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夜宴”之后,福禄县的诸“父老”都没有马上离开,他们都在县城里住下了。其中有些人自己在这不大的县城里就有房子,有些人是借住在县城的姻亲同族朋友家,还有一些就住在客栈馆舍里。
从县衙出来之后,他们中有许多人互相使着眼色,都没有马上回住处,而是聚到了县丞那里。当着祝缨的面,他们一时服了,出了门又觉得亏了,又想挣扎一下。
福禄县数年没有县令,“父老”们逍遥自在、自逞威风,都有各自的势力,这一切却又都不容易绕开县丞、主簿等官员。县丞、主簿一向也识趣,受一点“父老”们的贿赂,也受一点“父老”们的气,总体而言双方都还过得下去。
他们一同到了县丞家,就有两个人扶着雷保、雷广父子,眼眶湿润地问县丞:“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县丞道:“什么如何是好?你们才在县衙里没听县令大人的话么?”
“可是这……”
县丞心道:你们现在想到我了?之前可没见你们对我有这么尊重啊!
主簿道:“这打得确实惨了点儿。”
“父老”们呜咽一片,一群男人哭得眼泪鼻涕往下流,县丞道:“你们以前做得也太过了。”
县丞已经想明了,县令愿意立威当然是好的!县令立的是官威,他县丞也是官!他狠狠地瞪了主簿一眼,恨不能骂主簿一顿。
“父老”们听出他这话中味儿有点不对了,都求县丞:“您给我们指条出路吧。”
“出路?你们还没死心吗?!”县丞厉声道,“还想拿捏长官?!”
“不敢,不敢!”
县丞这几年都没有今天这样畅快,他心情好了,却也不想跟“父老”们把脸撕破。
他放缓了声调,轻声说:“雷保,你也不冤枉。你怎么就不会看看眼色呢?县令大人都出了告示,你还想私下殴斗,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岂能叫你好过了?”
“父老”中也有为雷保父子说话的,说他:“必是一时忘了,一后再也不敢了。可是如今这官学、衙里的差使这……”
县丞被逗乐了:“叫你们自己选,还不够宽宏大量的?自打大人到了福禄县,除了头天打了个照面,诸位父老眼里还有县令?还有朝廷?你们厉害得很!”
“父老”们跪下求饶。
县丞道:“我看打得还是轻了!怎么方才县令大人说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吗?他已说了‘既往不咎’,这就不错啦!你们呢?非要往前扒拉着过去的日子不放?是想等着他与你们算一算旧账?你们经得起清算吗?!”
别说本就不清白的,就算是清清白白的,这些地方官的手段也能逼死无数富户了。
县丞十分生气了!这些混蛋,夜宴时唯唯诺诺,宴散之后跑到他家里来!是想要鼓动他同县令大人作对吗?刺史大人都拿县令大人没法子了,要是叫县令大人知道他们到了我家……
县丞奋力一拍桌子:“你别起歪心思!”
“父老”们都说:“不敢。”
县丞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一肚子的鬼主意!我话放在这里,都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回吧。”
“父老”们没有人撑腰,只得讪讪地离开,主簿却留了下来。他与县丞对坐,问县丞:“老兄你拿定主意了?”
县丞道:“什么就拿定主意了?咱们一向不是遵守朝廷法度的么?县令大人又没违法。”
主簿笑道:“那倒是。不过,这年轻人确实容易生事哈。”
县丞叹了口气,说:“我是宁愿祝大人整顿本县的。没有县令出手,咱们管理本县少了点名正言顺的味道。你想想,这几年这些士绅对本县官员确实不算是十分尊重,竟是要分庭抗礼了,你我又拿不出手段来弹压。为什么?不就是少了这么一个名份么?占着名份的那个人他又不动手。”
主簿道:“不错,不错,是有些憋气。这些不懂事的东西,竟想爬到咱们的头上了。”
县丞笑道:“所以啊,现在有他们哭的。”
这一头,县丞、主簿决定不管“父老”了,犯不上,又不是自己亲爹,凭什么让他们为这些士绅与县令硬扛呢?
主簿低声道:“他们要是向祝大人告发咱们索贿呢?”
“诬陷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县丞低声说,“咱们又不碍大人的事儿。”
“现在就看这些人怎么跟祝大人掰腕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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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也料错了,这些“父老”见他不动了就没打算跟新任县令掰这个腕子。
县令太凶,走的就不是斯文的路数。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从来民不与官斗。一个软蛋,他们还能想想,逼得太狠他们就不得不反抗,新县令这个人又不软也没现在就要逼死他们,他们根本无法下决心抱团反抗。
“父老”之一张翁道:“这小县令城府很深呀!雷保,你这是自己不懂规矩了。”
“父老”之二的赵翁道:“据我看这县令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往不咎,这道理妙呀!”
雷广年轻,又挨了打,见这些长者不帮着自己父子,忍不住道:“你们就甘心让他欺负了?!这是要在大家头上拉屎了!”
张翁不悦地斥道:“粗鄙!怪道祝大人要黜了你的身份!”
张翁的姻亲,住在县城的顾翁道:“雷家后生,难道没读过史吗?竟不知道晋时王导南渡,到建康后是学吴语的么?那是一代贤相的做派呀!那你这身份黜得就不冤。诸位,县令大人到了咱们这里,他干的第一件事可不是什么巡察、为民申冤,是学说话。你们今天听到他说话了吗?不是官话,多么清楚明白的福禄话呀!”
这事早有人察觉了,被顾翁一句点破,他们都点头。纷纷说,这县令今天打人虽凶,但似乎并不是要来整治大家的,还是要与大家好好相处的。
顾翁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一,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学就会。咱们这里来过多少官员?你几个能这么快学会、学好的?”
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二,他有心,愿意学。一来半月,引而不发,这份心机,大家掂量。”
最后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三,据我看,他在县城这些日子里,并不严酷。他的家人也很和气,并不生事。人的本性是压不住的,看他家那些仆人,就是天天挨打受骂的样子。自县令赴任以来,咱们确实不曾登门拜访,这是咱们做得岔了。”
赵翁道:“如此说来,倒不妨看看他如何计较了?”
大家想了一下,县丞这狗东西,吃了他们多少好处,现在却不肯为他们出头。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先看看县令要怎么办吧。或许,没那么糟糕呢?
他们约定,明天一同去县衙正式拜见新任县令。
赵翁问雷保:“你呢?”
雷保道:“我敢走么?”他又狠狠地瞪了常寡妇一眼。“父老”们说话的时候,常寡妇一直没有插言,此时也不在意雷保的眼色,她对众人一福,道:“我与各位长者同进退。”
“好!”
第二天,一群“父老”登衙拜见,一是为之前自己疏忽了县令大人请罪,二是请示县令大人之前说的清退隐户、各家吏员之类的事情怎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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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到了福禄县之后,保持了在京城的作息。虽然能自己做主了,她没有起得更早,却也没有睡懒觉。家中祝大与张仙姑年纪渐长,觉变得少了,起得也都不晚。
“父老”们请见的时候,祝缨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看邸报。
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邸报都是数日前的旧闻。这邸报上面,郑熹的存在感颇低,大理寺裴清等人的消息反而时不时地有一些。祝缨又留意着,这邸报上写着一条很短的消息,是夸段婴的。
祝缨南下两千七百里,段婴往西北走了两千三百里吃沙子。段婴也是个能人,又是位大才子,因为他的才华,使不少部落的首领倾倒,他们与段婴相处甚欢,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典籍。
祝缨心说:坏了,有人要写信来催我了。
此时,“父老”们便都齐聚了。
祝缨放下邸报,正了衣冠,命将人带到前衙的花厅那里。
今天,“父老”们的态度都很端正,祝缨看了一眼县丞。县丞怕祝缨知道“父老”来找过他,其实祝缨并没有派人盯梢。屁大点的县城,县丞住得又不太远,祝缨搬个梯子爬到房顶,就能看到县丞家里宾客如云了。
“父老”们行完礼,祝缨请他们坐下,“父老”们又谢了座,才小心地挨着椅子坐下了。
祝缨忽然问其中一人:“昨天不曾见你,你是今天才来的吗?”
那人慌忙起身:“是,因家母旧疾复发,昨天不及来拜见,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祝缨问道:“什么病?”
“宿、宿疾,快、快过去了,每年天气炎热的时候就会犯疹子。”
祝缨道:“那是要好好保养才行。乡间湿气重,你家那里又临湖,如果方便,不如请令堂到县城静养呢。”
话说得很轻,听得人心里犹如擂鼓。
祝缨又问:“张翁,昨天你身边那个后生呢?你叫他十一郎的那个。”
张翁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才见县里有好物,叫他回家拿钱来买。”
祝缨道:“路上有伴儿么?”
“有的有的。”
祝缨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顾翁就站起来,拱手问道:“大人,草民等今日有事来请您示下。”
“顾翁言重了,坐下慢慢说。”
顾翁请示的就是祝缨昨天讲的那几件事儿。在坐的大部分是当家人,都知道做一件事儿嘴上说就只是说说,得有细节章程,才能说明这个人是干实事的。顾翁斟酌着措词,道:“还有些事儿,怕会错了意。”
这恰又是祝缨的长项,她说:“唔,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与你们讲清的。”
吏员与乡间士绅之族是绝对的“不可兼得”,这个没得商量。
而县衙接下来的招新,她是绝不会让这些人染指的。不过她还说:“诸位也该想想,家中父兄做了吏,就是断了子弟正经仕途了。正因如此,诸位可以把五服之内亲戚的名字报给我,我不选他们,免得连累了你们。”
顾翁苦笑道:“大人莫要取笑了,大人昨日便知道了,福禄县几十年没出正经仕途的官员了。”
祝缨道:“那是以前。”
顾翁有点点心动,但仍有疑虑。如果来福禄县的是段婴,他对进学、出仕有许诺,顾翁是肯信的。如果说话的是刘松年、王云鹤,顾翁二话不说就磕头拜门子。
他又小心地问:“那县学生的遴选……”
祝缨道:“福禄县地处偏僻,原本学问不是很好,又少闻正音雅训,这不是福禄县父老的错。所以这遴选,我先不考官话正音,入学之后再正发言也不迟。凡本县子民,合朝廷规定的,都可报名遴选,诸位家中子侄当然也是在内的。好好温书,冬至之后我亲自考核遴选。
丑话说在前头,选入县学之后就要守规矩!再有迟到早退旷课违法,又或者学业没有精进的,统统黜落。
学业有成的,我也不会让他被埋没。”
顾翁觉得这样也还能接受,他一揖到底,又说:“大人恕罪,草民家中有些奴婢日久繁衍,人手多了,又开了点荒地,都不及上报县衙入册,这……”
祝缨道:“往日与律法有违之处,既往不咎。诸位都是体面人,我也愿意全大家的体面。就以中元节为限,中元节前一切如实上报,咱们翻篇。中元节之后,如果我发现有人弄鬼,倒查它九族二十年内所有不法之事!”
众“父老”悚然。
祝缨道:“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跑得太快叫它一下子住脚会把背上的人掀飞出去。有些人家使唤了些农户或修个房子、或凿个池塘已经已经动工了的,不拆。这些人依然要按时登记、造册,为编户齐民。你们仍可用他们,直到完工。既往不咎,但是从现在开始,得付钱。不能耽误农时。其他事儿,也比照办理,如何?”
她说话很给面子,所谓“农户”就是大族的隐户。她不再提这些大族之前违法的事,大族也必须交出一部分人口。她对“父老”们说的一千户,是个约数,还是去了零头之后的约数,实际上,据她的估计,这些大族手上的隐户,应该在一千五百上下。
抠出一千户放到县衙的账上,显得好看,也免得鲁刺史真要查她的账,问她一个“为何户口流失”。
这就让“父老”们非常难受了,祝缨把这个数目卡得太准了,还给他们留了三分之一。就这三分之一,让他们不舍得冒险跟县令对着干。
田亩也是一样的道理。祝缨还要括地,她说:“我刚到大理寺的时候,正赶上复核旧案,往前追了几十年的旧案吧。种种手段,也都知道一些,有些地方呀账实在平不上了,它就自作聪明,大不了一把火扬了账本嘛!”
说得县丞等人颊上肌肉一跳。
祝缨道:“只要想查,总是能查得出来的。福禄县没这本事去扬了户部的账。明白吗?哪怕户部的账也没了,我就亲自实地丈量去。”
“父老”等忙说:“那是那是,必定据实以报!”
常寡妇却又站了出来,说:“那雷家占我家的地,又如何算呢?”
雷保大怒,看了祝缨一眼,又不敢当场咆哮。雷广也想说话,被张翁拉住了。
祝缨平和地问常寡妇:“与你家占了雷家的地一样算。”
众人愕然,旋即佩服。
祝缨道:“知道你们一向不那么和睦,几辈子的人的误会,哪有那么容易化解的?强要你们和解,你们两个在我面前言笑晏晏的,我都不信。咱们不急,慢慢来,我一项一项与你们拆解清楚。你们可以互相不搭理,但不能殴斗犯法。谁犯法我办谁。”
她又指了“父老”堆里的另两个人:“你看,他们俩还是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的。这样就够了。我也不必要他们在我面前握手,显得我会调解。”
她指的这两个人,也是常年械斗的两族,世仇,但是这两族的最富的人昨天就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而不抽刀互砍的。
赵翁等人都说:“大人宽和,我们在大人的治下,有何仇不可解呢?”
祝缨摆了摆手,道:“你们的顾忌我也明白,你们所求我也知悉。谁守朝廷的律法,我保谁前程无忧。诸位,中元节近了,不要忘了我的事。对了,县城会越来越好的,各家携了子弟,都搬来住一住吧。县学的遴选,就定在秋收之后。”
她最后指了指雷广,道:“你先违纪,我黜落你。不过既然说了既往不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本将遴选,你也可以参与。”毕竟她已经把雷氏从吏籍里除了名,雷广就还有资格参选。
祝缨把自己的道道划完了,便下了逐客令:“诸位可以回去准备了。”
然后是判雷、常两家的殴斗案,还好这次没来得及出人命,就赔汤药费。因为福禄县已经是非常的偏远了,再流放就不知道要流放在哪里去了,伤人者打板子了事。这也是本地难治的原因,它太偏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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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老”们告退,各回去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