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媛对“识字歌”与“识字碑”十分好奇。
她往识字碑那里看去, 识字碑前也有几个人在看,有人在读,也有人瞅一眼就离开了。她挤上前去, 碑上的字她能认得一大半,少数几个不认得的也能根据上下文的意思稍稍猜到。心道:也不难嘛!
站着看了一会儿之后, 她忽地叹了口气, 心里有些忧愁。
最后, 她转身离开了识字碑,想往市集里去看看山下又有什么新东西、新变化了。
转了一圈,发现变化不大, 特别新奇的也不多, 但是集市上的人看起来与街上的人一样,都比以前更舒展、精神了一些。有一个好的官员管理, 百姓自己不觉得, 外人一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在县城转了半圈之后,她回到了驿馆,吃了饭就去找表哥赵苏。
赵苏正在家里温习功课, 才翻两页书,表妹就找上门来了。赵苏掩上书, 接待了苏媛。
兄妹俩坐下来, 赵苏先问苏媛:“休息得怎么样了?”
“我本来也不累。”
赵苏问道:“你准备名帖了吗?”
苏媛道:“嗯?就是常见你们送来送去的那个?”
奇霞无文字,自然也就没有名帖这种东西。
赵苏道:“对。这是礼仪,也是约定、表记。哪怕人见不着面, 见着了帖子也知道你来过了。”
“我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好吧, 既然来了, 就照这里的规矩来, 也不算不对。”
她忽然笑了起来:“他管的地方也不比咱们家更大,人也未必比咱们家的人更多呢。”
赵苏心里别扭了起来,说:“管得好就行。”
苏媛低声道:“是啊。咱们就是缺这样的人。唉,连个文字都没有。”
赵苏对这一声“咱们”没有太大的触动,向来都是一边骂他“獠女之子”另一边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青蛙”——山下人住洼地、洼地里养青蛙,然后两边都有人骂他是“杂种”。有人跟他说“咱们”的时候,他通常会非常的警惕,因为这代表有人要拉拢他了或许要把他当枪使。也就父亲更在意他,母亲还总是惦记着山上舅舅家。
哪怕是亲表妹说“咱们”他都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含糊地应道:“没有文字是麻烦些。”
苏媛摇头:“比麻烦还要大一些,我说不清,但道理我懂的,咱们比山下人差得太多了。我学这边的话,好些词句都不明白,咱们的话里也没这个东西,要看到了事儿才懂,像个傻子。”
赵苏道:“现在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行。”义父说过,并不是福禄县的人比别人蠢,只是没见过罢了。现在见过了、知道了,就该走下一程了。
苏媛道:“我为文字的事儿发过愁,咱们自己没有文字,寨子的别人可以不用文字,但是咱家不同,家里要管许多事,事情越来越多,没有文字就只靠脑子记,过不一阵儿就记乱了。我想自己造一套文字,可这太难了!”
赵苏心底有些诧异,没想到苏媛还曾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想,倒是个好想法,可惜你现在的本事确实是不不行的。
他说:“就算创制出来,用的人少了,不久也就没了。”现成的例子就是福禄县了,福禄县里读书识字的人不算少了,比起到外更繁华的地方呢?无论是官话嘴皮子还是文章笔杆子,都差得远了。用进废退,各处皆然。
苏媛道:“我曾想过借用山下文字,两边的话不是一一对应的。用山下文字标记音标,一个音又有数个字对应,也是乱七八糟。抛弃祖先的语言统统改用山下的语言、文字,倒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不甘心。”
赵苏一向知道苏媛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她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让赵苏对这个表妹有丝刮目相看。不过他很快又回转了心意,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现在着急对你自己没好处,还是先办好眼下的事儿,一件一件来。”
苏媛道:“我来找表哥就是为了眼下的事情——你说,这位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苏。虽然之前也在赵宅住了一些时日,也会有书信往来、姑姑口述,她还是想当面问赵苏。文字有千般好,终不如面对面能够感受到对面的情绪。当面问,对方没有掩饰的时间。
赵苏也看着她,说:“你问的什么?”
“什么都行。”
赵苏道:“你已见过他了。”
苏媛道:“嗯,我是想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
赵苏道:“什么才算可靠?你的亲哥哥可靠吗?”
苏媛也没了灿烂的笑容,道:“是啊,人都有可靠的地方,也都有不可靠的地方。哥哥是自家人,本事又不可靠。这一位本事可靠,又不是自家人。”
赵苏问道:“你可靠吗?你对义父而言是个可靠的人吗?”
苏媛认真地问:“这是你在问,还是代他问的?”
赵苏问道:“有区别吗?我看不透他,不过他绝不是个任人摆弄的人。你、舅舅你们住在山上是能看着山下对着山下的人指指点点,可莫要以为住得高就真的比别人厉害了。”
苏媛道:“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实话实说就是生气了?生气的是你。”
苏媛道:“好吧,咱们都不生气。他能帮到咱们,我对他本也没有恶意,只是想做交易前多知道些事儿,才好准备。”
赵苏夹在父系与母系之间心稍偏向父系,对母系也不是全无情感,但被表妹这么说他又不自觉不喜欢起来,并不想偏帮表妹。口上说:“你这次难道打算做大买卖?如果不是,一次交易做下来,也就知道为人了。上回交易不就很顺利么?”
苏媛见从他这里问不出话来,心道:这一次本来也是为了再试探一回的。表哥到底是在山下长大的……
她不知道赵苏的心里很明白,两边都要从他这里套取些对方的情报,祝缨还让他写下来,他本就这个尴尬的身份,早习惯了。只是双方做法有差异,祝缨能给他的好处更多,让他写的时候也有点为奇霞族“正名”的意思,多少有些诚意在内。表妹的话里就没这层意思,一味只问义父情况,并不提还能给些许好处。
虽然他知道,义父如果能够有个“安抚獠人”的政绩,对仕途是很有利的。可人家做得好看,且不似作伪。
他更欣赏祝缨的做法。
苏媛笑道:“好吧,你说的对,我先与他交易就能看看人品啦。上回有姑父和你做中人,这回可是我自己来了。你说的名帖要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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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第二天收到了苏媛的名帖,是赵苏代写的字,帖子却是苏媛派人来投的。
来人投帖,询问什么时候能够见祝缨,苏媛想与她面谈交易的细节。
祝缨派人跟着去驿馆回话:“只要苏娘子准备好了这两天都可以,详情面谈。”
那边苏媛当天下午就到了县衙,此时赵苏正在县学里上课,二人中间并不用翻译。祝缨这边有关丞、莫主簿等人相陪,苏媛则带着自己的随从。
此时,她才向祝缨介绍了她的随从,侍女们不提,她指着一个中年男子介绍:“这位是我阿爸信任的……嗯,帮手?”
祝缨好心地纠正:“辅佐?”
苏媛道:“对。他的名字用你们的话说,是树的意思。”
男子并不很魁梧,却显出一种别样的精明,也穿着带着绣纹的奇霞族的衣裳,也会说一点福禄的方言。他用方言向祝缨问好,关丞等人听了一阵轻松。他们很怕什么都听不懂。
祝缨道:“既然能听得懂,可就太好啦。请坐。”
宾主坐定,由关丞先代祝缨说:“不知娘子此来,有何指教?”
那边是那位树老兄代苏媛说:“县令与我们洞主答应了交易的事儿。”
他两人先开了个场,苏媛道:“早就有话,那咱们就说说怎么交易?”
祝缨道:“这里有几条,要同苏娘子讲清。苏娘子说的能做主,也是要报给令尊的,我这里谈下的,也必须报给朝廷。是不是?苏娘子之前如果试着交易过就应该知道,无论是盐铁还是米,朝廷都不会准许随便交易。”
苏媛道:“不错。”
祝缨道:“要报朝廷,我就得向朝廷说明你族的情状,你族姓名,来历过往、人口,你父姓名。人口你给我个约数,不要虚报。你一旦虚报得太多,这件事情就不归我管了,你就要重头再来与府里、州里打交道了。他们好不好相处你比我清楚。”
苏媛认真地听着,皱眉道:“什么都要告诉你?”
祝缨道:“也不必,知道得太多了会把人吓跑的。”
苏媛笑了与“树兄”对望一眼,对祝缨说:“好。”
祝缨道:“你们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你写,我报。快马进京,半月可回。”
苏媛道:“你能交易多少?”
“你要多少?价怎么算?”
苏媛道:“只要是山货,都行。也有牛马、也有木材、也有茶、你们也常有人进山采药,你可说,我看有没有。我就要盐、铁、米。”
祝缨招来了祁泰,那苏媛就叫上了树兄,两人开始讨价还价,祁泰是个不会交际的人,就会死咬着底价,气得树兄用奇霞话开始骂,祁泰又听不懂。祝缨听得心里暗乐。
最终谈下来,苏媛那里的情况就让赵苏写个片子,祝缨这里将两边谈妥的情况往政事堂报一下,然后两边交易。福禄县自己也不产铁矿也不产盐,祝缨也是从中转手的,所以得得到批准。
本次是一次性的交易。
祝缨接着就召来了赵苏,道:“你们兄妹都认识,不须我多言啦,有一件事我们想托你来办。你代你舅父写一份陈情表,详述部族实情,写明所请之事。”
苏媛也说:“表哥,那东西我不会写,还请你来写。”
奇霞族的情况赵苏早就准备好了,他写的时候心里矛盾得紧,他下意识里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是舅家叛徒。一直犹豫着没往上交。
现在看到表妹也在,显是谈妥了两家都同意,他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赵苏心里有稿子,当场一挥而就,捧给祝缨看。祝缨拿起来说:“改一改。”
赵苏忙问:“要怎么改?”
祝缨指着他这一篇说:“喏,开头要敬问陛下。这里,要写明阿苏家二十年来是与朝廷为善的、是向慕王化的。再有,这里,写铁器一则是为学习耕种,二则是为守卫家园,因为周围还有许多不服的部族,会侵扰阿苏家。人口户数如果不准,就不要报这么多,这里,最后要署上你舅舅的名字。”
一一给他指正了,让他改一下,主旨是要把皇帝抬出来好好敬一敬,然后是表白对朝廷没有任何的恶意,是敬畏朝廷的、是需要朝廷的,是想与朝廷好好相处的。
原本是个介绍情况的片子,到了祝缨手里最后变成了一份“陈情表”,亦可视作一部“獠人”对朝廷示好、隐有归顺之意的表章。这可是自上回“獠乱”之后朝廷首次收到了“獠人”的上表。
都改好了,祝缨再自己写一篇公文,一并送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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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接到祝缨发过来的公文,经手人看到“福禄县”就乐了,戳戳旁边的人:“来了!”
旁边的人道:“什么来了?你又闹,瞧,我写得好好的字被你蹭坏了。”
“你重写就是!看,福禄县又来了!哈哈,有好戏看了!”
“这两个ying,可真是冤家了。”另一人也笑了。
就在前几天,段婴又有事迹传到了京城,他管理一地做得还算不错,今春刚刚协助守军击退了一股袭扰边境的胡骑,可谓守城有功。
两人挤眉弄眼,将这公文放到了一叠文书的上面,王云鹤能够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然后就等着看好戏了。
王云鹤从朝上回来,拿起这一份公文,看到“福禄县”三个字也笑了。不紧不慢地打开,仔细地看着,忽然叹道:“这是用心了呀!”
陈峦已渐渐淡出,就差把亲儿子调回京升一级自己就休致了,他不急着问有什么事儿,施鲲先问了:“谁?”
王云鹤道:“福禄县。”
“哦!他!”施鲲说,“一向是个用心的人,又干什么了?”
“獠人。”王云鹤说。
施鲲想了一下,才紧张地问:“怎么?他把獠人怎么了?!!!”
陈峦听到福禄县也踱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以两人对祝缨的了解,她身边必是事故不断的。几十年前獠人首领被烧死,事情就闹得很大,闯祸的人也是个有上进心的,他们担心祝缨这回再闹个更大的。
两人急急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却是申请与一个“奇霞族”交易的事情。
“奇霞族?是什么?哪里冒出来的?”陈峦说。
王云鹤就又拿出来公文中随附的文书,一共是两篇,第一篇就是“陈情表”,以洞主的口气写请求交易一些盐铁。
这一篇里有“自述”“奇霞族”情况的内容,奇霞族是美玉的意思,又有什么勇健族之类的。奇霞族也分各家首领,现在这个是阿苏家的。所谓“獠人”占地极广,据粗略的统计得有两州左右,不过其中多山,道路崎岖难行,朝廷不得深入,所以详细的图纸还是画不出来的。就这奇霞族人口众多,估计得一万户以上,阿苏家有个四、五千户。别的族有大有小,也有上万户的,小的就几百户。
第二篇是祝缨自己写的,祝缨现在接触的是阿苏家,有这么一点需要,她来做个申请,为的是换取一些牛马,福禄县缺耕种用的畜力。今年春天她只得向富户租借调剂,才能让贫户也用上耕牛。又写之前已与阿苏家有过一次交易,就是租用阿苏家的牛马,彼此信用都还可靠。
奇霞族没有文字,所以户口统计不严密,数字是约数。她也是根据多方询问估了个数等等。
她又写,这份阿苏家族长写的奏表,乃是族长外甥执笔,孩子已经在县学上了一年学了。
政事堂三人见了,又惊又喜,又都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倒不辜负了我们将这些年轻人派出京去。”
陈峦指着陈情表上要求交易的数目说:“这个数目倒是识趣。”
一般蛮夷要东西很多是没有数的,有些就是故意多要一点,留点讨价还价的余地。还有是能要多少要多少尽量多要好倒手转卖。朝廷并不总是冤大头,有些东西还是特别的限制的。这里铁只先要个三百斤、盐要一百担、米要千石,并且不是要,还是交易,主要还是讨个“允许交易盐铁”,他们拿牛、马、茶、木材等来换。
王云鹤道:“没想到他能做到这样。”他本来只想让祝缨锻炼一下治理地方的能力,外族的事儿没想她能做到如何。他看得出来祝缨的长处在庶务上,所以给她一个偏僻的县去治理。没想到祝缨连对“獠人”都这么细致。朝廷当然知道“獠人”不是铁板一块,具体到族别、家别,语言、栖息之地面积有多大,尤其是户口数,数据还是不清的。祝缨报的这些虽然仍然粗糙,但已为“治理”提供了粗略的数据。
以王云鹤的估算,祝缨还得有后手,就像她在大理寺的时候,摸清了底就该下手了。大理寺最后在她的手里,多么的顺滑啊!王云鹤有点怀念掌京兆的时光,那时候的大理寺对他,比现在都乖。
施鲲感慨了一句:“能干的人到哪里都是能干的。”
陈峦道:“报给陛下吧。”
施鲲道:“好!”
皇帝有些年纪了,正是喜欢听到好消息、不喜欢听坏消息的时候,听王云鹤奏了,感兴趣地问:“是那个‘獠人’吗?是献了白雉的福禄县吗?”
王云鹤道:“是。”
皇帝又指着祝缨那封公文上的一处问:“獠人头人的外甥也做学生了?”
“是。”
皇帝很高兴,又问:“户口数是真的吗?”
王云鹤道:“据三十年前旧档,彼时刺史奏报数目虽不精确,也言獠人各部有数百户至万户不等。多年繁衍,倒不是虚言。”
皇帝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