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令人喜悦。
整个福禄县都沉浸在一股欢欣喜悦的气氛中,从上到下都透着快活。
祝缨给单八下完了令没紧盯着单八干活,她也忙碌了起来。水利、道路工程是一件,橘子是一件,另有一件却是旧账。
春耕的时候由县衙统一给无牛的贫户租的耕牛,约定了当时如果没有钱粮租种,就先由县衙垫付,待到秋收之后再收县衙统一催征,同时征收少量的利息。
应缴朝廷、官府的租赋收完了,也该催收这一笔款子了。这一项的工作量比催征捐税要少许多,县衙里的衙役们催征起来并不算特别的费力。也有实在贫穷缴不起的,也有故意想占这一项便宜就是不肯缴的。
祝缨一一甄别,譬如家中人口众多而缴不起的,就视情况而定,如果能还得起本金而还不起利息的,就蠲了利息。这一家人这一年就盘活了。如果因有重大疾病之类实在缴不起的,她先给这些人记个账,并不马上就将本金也给免了。至于故意不肯缴纳的,就将他们的耕地收走,种不起就别种。想占她的便宜,门儿也没有!
衙役们真上门收地时,存着歪心思的人也就老实了,乖乖将租金奉上。祝缨便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以后凡有县衙出面牵头、垫付之类的事情,就不带他们玩儿了。因租金在春耕结束之后就由县衙代付过了,秋收后就没有富户们什么事了,他们也不用再派人向农户催这一份欠账,着实省了不少心。
顾翁为私下占据的田地狠出了一口血,心情本不甚好,眼见省了这一份心,又觉得祝缨人还可以。秋收结束,顾翁作为县城的地头蛇,下了帖子请了居住在县城的乡绅们到他家里小聚一下,说是为了庆祝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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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的富户颇多,秋收的时候也有回老家督促收粮的、也有回去与佃户算账的,又有回去准备仓储等等的。秋收之后又陆续返回,顾翁宅中高朋满座。
顾翁脸上带一点点笑意,祝缨算给他面子的,收他地钱的时间没有宣扬,顾翁得以装成没事人一般。反是关丞受罚的事情颇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再看顾翁今天也没有请关丞,心里不免有些思量。
有嘴快的说了出来:“不见顾翁请关丞呀。”
顾翁清清嗓子,道:“别瞎猜!”坐实了他另有想法。
顾翁看得清关丞却看不透祝缨,却从祝缨身上学了一点“故作高深”,他说:“秋收完了,咱们得给县令大人将橘子的事儿办好呀!”
乡绅们一齐笑道:“这还用说?”
赵翁道:“这位大人是有本事的人,今年收成不错,咱们就当拿这二成收成陪县令大人玩耍了,就算都赔进去了,也不算损失。”
张翁道:“哎~这是什么话?光同乡会馆就算赚啦!兴许真能再多赚些呢?说来有个好县令,有些事情不便可有些事情也是受益的。赵翁,你家阿振可是去了府学的。”
赵振是考的还不是走的后门混个好听的名头的,前途的差别挺大,士绅们都得承认祝缨确实带来了好处。
顾翁道:“诸位、诸位!我有一话,请诸位静听。”
大家都说:“顾翁只管说,客气什么?我们都听着。”
顾翁这才说出一番话来,道:“咱们这位县令虽然年轻,却有些想法。他劝课农桑、教化蛮夷这是正事也有利乡梓,咱们自当帮忙。橘子这事儿,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不能说不行,也不行说一定就成,老赵虽是玩笑话,道理却是不错的。县里无论建库还是修路,确实干了好些正事儿,比前头那些县令强多了。这个咱们都认的,对吧?”
看大家都点了头,顾翁这才话锋一转,说了自己的目的:“可橘子这个事儿呢,是大人的主意,哦,还有老张说的同乡会馆,没错,咱们都沾了光。没有大人出面,咱们一辈子也难拧成一股这么粗的绳。这个情咱们领。再说回来,橘子这个事儿它不是农桑,咱们要倚仗着县衙,咱们自己个儿,是不是也得有个章程?”
聪明点的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要订个攻守同盟了?
有人便说:“大人待你可不薄,你这是要……”
顾翁忙说:“可不敢这么胡说!我怎么敢对大人不敬?我的意思是,这是大人心心念念的事儿,咱们不得将它长长久久的做下去么?”
雷保四下张望了一下,说:“哎,獠儿不在,尽可畅言了。”
常寡妇一向与雷保不合,现在两家不再械斗了,仍然皱了皱眉。
王翁道:“大人心地好,咱们都是认的。大人来了之后统筹规划,咱们都得到了譬如水利、道路之类的诸多的好处,这得认。当然也有些不便,放贷的利得低些、有些徭役不服得出些钱、租赋么……”
顾翁咳嗽了一声,将王翁的大实话给堵了回去。这些都是所有乡绅有切身感受的,不必多言,总的来说少了些作威作福,但也省了不少心,算好的。只是大家不免想鱼与熊掌二者得兼。
顾翁道:“农桑是根本,祝大人放过话,谁毁田、他毁谁,平日里他对着衙中官吏、县中无赖下狠手,旁的事倒是宽和得很。”
雷保道:“顾翁的意思是,咱们在橘子的事情上做个文章?”
常寡妇道:“做什么文章?生意还没做呢就想拆台了?凡买卖,头两年亏钱是常有的。就说开荒种地,头几年都是亏的。想赚怎么也得个两、三年才能有些苗头。现在就想着做文章,是不是嫌早了些?”
雷保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个?!”
眼见两人又要争吵起来,赵翁忙打个圆场:“二位,停一停,没说给大人拆台。不过大人能干,迟早要高升,为免他老人家人走政息,再新来个捣乱的县令坏了大人的事,咱们总要先准备一下的。”
常寡妇心头一沉,秋收都结束了,转年就是县令大人在福禄县的第三个年头了!他能在这里多久?
赵翁的话说到了诸乡绅的心坎儿上,雷保道:“老赵说的对!顾翁?”
顾翁也是这个意思,铁打的福禄县、流水的县令,他们是得给自己多考虑不是?
顾翁道:“都知道头两年要亏一点的,咱们不能亏损着贴补别人吧?咱们要先尽着自家的橘子,再收散户的……”
他们很快订下了攻守同盟,他们都是大户,无论是稻田还是果园都比穷人的成规模,做起来也更方便。开始的时候利润本来就少,不能叫他们给散户垫脚!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祝缨其实是一个会照顾到散户的人。
他们议了一个价格,抢先从散户手里低价收购橘子,他们从中赚个差价。反正散户手里的果子品相一般不会太好,散户自己也难卖上高价,不如他们来!比起去年一文钱十个橘子,他们一文钱收五个,算高价了吧?
至于他转手卖十文钱一个,你管呢?
雷保道:“运费、仓储、人工不要钱么?”
“对啊!”大家齐声附和。
顾翁道:“那就这么定了?!这可是件干系咱们大家伙儿的事,谁都不能反悔!”
大家都说:“这是当然!”
顾翁环顾四周,道:“还有些人没来,也不必强求了。都一个路数,反而着相了,他们怎么干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众乡绅都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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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寡妇从顾翁家出来,回家时天已黑透了,她辗转半宿,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说:“我要去庙里上个香。”
妇人去庙里上香,太常见了。常寡妇带着丫环到了庙里,四下一看,道:“奇怪,今天朱大娘没有来舍药吗?”
丫环道:“我才问了,她要后半晌才来,头半晌家里有事呢。”
常寡妇道:“哦,她总这么弄,有多少钱好舍呢?”又说今天要在庙里吃顿午饭。
吃了一顿斋菜之后,下午果然就等到了花姐。
秋粮入库,花姐反而更忙了,家里事不多,家外事倒有不少。常寡妇同她问好,说:“大娘看着好忙,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花姐道:“常大娘。还应付得来,就是病人有点儿多。农忙的时候就算有人施医赠药,庄稼人也不舍得耽误农时,现在就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常寡妇打发丫环帮花姐拿东西、分药之类,对花姐道:“昨天,顾翁将好些人邀到他们家里说了橘子的事儿。”
花姐吃了一惊:“你?”
常寡妇点点头:“没看出坏心来,不过大家伙儿商定了……”
她没反悔,就是告了个密。
花姐低声道:“你告诉了我,不会惹麻烦么?”
常寡妇道:“我虽是本县人,却是个寡妇,是个受排挤的女人。”
她与别人不同,她既是“乡绅”又是个女人,在祝缨治下的感受与普通乡绅是有很大不同。如果祝缨在福禄县没有更多的掣肘,常寡妇觉得自己还能过得更好一些。她可不想祝缨被顾翁等人辖制了,连带她也要多受排挤。
花姐道:“多谢。”
常寡妇点点头,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签,得了个“中吉”,也不用庙祝解签,拿着签子带着丫环走了。
这边花姐将准备好的药材分发完也回了衙里,等到祝缨回家吃了晚饭去书房与祝缨对账。祁小娘子虽是祁泰亲生的女儿,也学了点做账的家传本事,祝家的账还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会高一些,是因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捞钱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点点税也可以有,又有种种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后,祝缨拿出了一笔钱又采购了些宝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余。
花姐道:“有你买的那些个,再添些土仪,年礼就足够了。咱们家还能再攒些钱下来,京里的田都能再多置几亩了。”
祝缨道:“好。”
花姐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说……”她将常寡妇说的事又转给了祝缨听。
祝缨笑道:“我说他家昨晚怎么这么热闹呢?”
“你知道的?”
祝缨道:“你跟我来。”
她拉着花姐的手到了院子里,搬了架长梯架搭到房檐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对花姐道:“来!”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后还剩一格的时候被祝缨一把拉了上去。秋风吹过鬓发,花姐望着县里点点灯火,道:“原来上面是这样的风景。”
祝缨指着一处说:“喏,那是顾翁家,昨天那里的灯排成了队了。嘻嘻。”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缨往房顶上一躺,道:“本来,散户也赚不到大钱的。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这种事很常见的,这就是兼并。田地可以兼并,果园怎么就不能呢?橘子的买卖怎么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边,低声道:“你都想到了。”
祝缨道:“我看到了顾翁家的密集灯火,却还没有想到根治兼并的办法。”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们也没有要不给别人活路。”
“只是抱着团儿要大声说话,”祝缨笑道,“懂。没事儿。”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儿?”
祝缨道:“还得干。单八他们这两天还在犁地呢,麦子还没种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饭辙。一年多几百钱,老百姓就能多吃两口饭、过年年能吃口肉,我能做的也就这样了。粮食才是生存之本呐!”
两人低低又说了一阵儿,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们才顺着梯子爬了下去。顾翁等人还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妇给卖了。
祝缨这里不动声色,却又张贴了告示,招收着看管仓库的人,依旧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让这些人在一处干活,这一处仓库如果是由男子来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个仓库如果是由女子来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还带一点青绿的颜色的时候,各处就开始采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买,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时,又是另一种颜色和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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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县种的橘子虽然不少,但往年也没有这声势,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样了。此时天气已转凉,苏鸣鸾又再次下山来,她的官话已有了点模样,与赵苏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后。
祝缨喜欢逛集市,喜欢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地走,苏、赵二人也跟着她满县乱蹿。苏鸣鸾此来是为了茶。秋茶下来了,她高价留下了两位制茶师傅,师傅手艺比她们寨子里的强多了。同样的茶叶,不同的人制出来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这回下山带了些新制的秋茶来给祝缨尝尝,顺便商量一下销路。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制茶师傅不太愿意带徒弟,苏鸣鸾一边逛街一边说:“要是他们愿意把家搬过来,先在县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愿意的,县城倒可以一试。
祝缨道:“怎么不行?在县城花钱就行。”
苏鸣鸾道:“我给他们钱花!”
赵苏道:“让他们把户籍迁过来最妥。”
“咦?”苏鸣鸾说。
赵苏低声道:“户籍在哪里,受谁的管。虽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艺,能过得很好,是不会肯当流民的……”
表兄妹俩嘀嘀咕咕,祝缨已站到了一个橘子担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这种路边的小摊子,一对夫妇担着担子坐在路边卖橘子,这橘子已泛着黄色,看着成色尚可。
让祝缨感兴趣的是他们担子前摆着块破木板,上面用烧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桔子,一文五个。
夫妇二人察觉有人到了他们摊子前,抬起头来以方言土话招呼:“买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县令大人都买过我家的……大人?!!!”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缨蹲在他们的面前,问道:“甭跪了,跟我说说,这字儿,谁写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说:“是小人……”
赵苏和苏鸣鸾兄妹两个也见祝缨蹲下了,也只得一同蹲下,听那男子说:“胡乱写的,错、错了么?小人不敢再写了。”
祝缨道:“没怪你,只管写。今年的橘子甜还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着大人万一再买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着胆子,将一筐橘子往祝缨面前一推:“这些送给大人了。”
祝缨笑道:“公然行贿啊?”
男子没听得懂“行贿”二字的意思,却说:“今年收成好,都是因为有了大人,吃几个橘子,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