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幻影过于扭曲,特调九组没有冒险走地面。
殷刃夹麻袋似的夹着钟成说和黄今,背后还浮着个葛听听。队友全堆在身上,他飞得慢而小心,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淡绿色的透明胶带彼此交织,布成蛛网状结构,黏着面正冲四人。蛛网中心,盘踞着一堆虫卵似的排球和篮球,它们不时抽动两下,向四人所在的方向倾斜。
殷刃长发飞散,却没有一根碰到那些“蛛丝”。
地上的队伍热闹行进,畸变的幻影继续抛洒纸张、文具或自己的身体部分。它们的头颅跟着天空上的四人移动,让人头皮发痒的注视感分外强烈。
钟成说抬起头,看向殷刃的面孔。
殷刃脸上是高度集中的专注,以及对现况隐隐的忧虑。不知道是不屑于藏还是没有藏住,他从不吝于表现自己的细微情绪。
进入档案馆后,殷刃的情绪无疑变得更加明显了。
多么像人。
如果不管他们的死活,殷刃不至于这样束手束脚。
奇怪的邪物。到目前为止,钟成说只能看出这人掩饰身份的执着。至于其他目的,他竟然分析不出分毫。
你到底是什么?
殷刃的头发还躺在他的胸口内袋,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隔着一层皮肉,一副骨骼,钟成说的心脏一下下搏动。那些发丝时不时挪动一点,像是在寻找最温暖的位置。
与他偷偷拿走的断发不同,它们还连接着殷刃的身体,活性十足。这个距离,只要殷刃一个念头,它们瞬间能刺穿他的心脏。
可它们只是悄悄翻身、轻轻拱来拱去,努力不让钟成说发现。
钟成说按上殷刃的手臂,隔着黑色布料,对方的体温浸了满手。
“怎么,勒痛你了?”殷刃连忙低头。
“没有。”钟成说轻声说,“咱们先去主教学——”
嘭咚。
小小的校园轻轻震颤了一下。
几百把黑红的美工刀拔地而起,朝天空上的几人刺去。这袭击毫无预兆,殷刃一个紧急加速,饶是如此,黄今的背包险些被刀锋划破。
黄今:“这是什……”
“安静!”殷刃喝道。
他没有用头发延展,而是肩胛长出两只手、快速掐诀。不到两秒工夫,无数道漆黑光剑在众人身边骤然出现,剑尖唰地冲向四面八方。
下一刻,无数道黑光激射而出。
它们如同嗅到了血的鲨鱼,飞速冲向漫天美工刀。连续不断的碰撞钝响后,蓝天之上炸开无数黑红碎屑。
破碎的美工刀中,一股气息蔓延而出——
碎屑雪片似的飘落,敌意与仇恨污水般流动。
厉鬼特有阴寒煞气骚动不止,校园鲜亮的颜色登时黯淡下几个度,灿烂的阳光都变得阴冷起来,泛出不正常的青色。
自从他们踏入校园,三十多个小时后,殷刃察觉到了货真价实的鬼煞。
这股鬼煞非常古怪。它自四面八方而来,味道异常强悍,明显属于一位强大至极的厉鬼。可它又异常稀薄,极端不稳定,在一众乱象中时隐时现。
殷刃没有停住攻击,他悬在空中,少见地板起脸来。那双空余的双手穿破长衫,一刻不停地施放法术。
一阵红雾自殷刃身周腾起,飞速坠向地面,如同倾泻而下的鲜血。
黄今看傻了。
这是探查极微量煞气的血雾术,极为罕见、相当古老的人类术法。有些老灵匠会用它来鉴定顶级诅咒灵器。
不过人家通常只用香头青烟那么一缕,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它用成洪水决堤。
黄今本能侧头看向钟成说。
实际上,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能力,钟成说一直在防他。此人体表永远转满纷繁复杂的想法,让他无法解读。
但哪怕是阎王,遇见这种阵仗,也总得反应一阵子吧?
黄今的猜测很准,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钟成说的想法——一个分外显眼的“喜欢”。
黄今:“?”
喜欢什么,那些黑剑?血雾术?还是这种命悬一线的恐惧?
自己的脑子快被警惕和焦虑撑爆了,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奇特的“喜欢”和“有趣”。黄今毅然决然地将视线移开,再次望向地面。
红雾触地即黑,它们紧贴地面翻滚,黑得深浅不一,如同混合的陈腐血泊。只有主教学楼附近还维持着鲜艳的红,它干干净净,不存一点煞气。
这个疯狂校园的最后一点净土。
殷刃飞鸟般划过天空,直冲主教学楼的楼顶。眼看着地上的血雾越来越深,殷刃啧了声。
他停在楼顶边沿,俯视疯狂的校园。
图书馆、实验楼、宿舍、食堂……幻影的狂欢下,这些建筑的轮廓愈发模糊。它们规整的窗户变得横七竖八,里面盛满黏糊糊的内脏。血手印的抓挠印满墙壁,原本平整的墙壁渐渐布满裂痕。
扭曲的幻影试图追随他们进入主教学楼,却无法进入楼内。郭来福们绕着主教学楼一圈圈走着,这栋建筑仿佛鲨鱼群里的一座孤岛。
不少幻影试着攀上大楼外墙,它们只要爬过一楼,紧接着便踩了油似的滑下,
见此路不通,圆规和篮球组成蜘蛛似的怪物,开始沿着透明胶带爬去楼顶。但没爬到一半,它们往往会剧烈颤抖、当场散架,噼里啪啦掉下地面。
主教学楼内读书声阵阵。哪怕扭曲的人头贴上窗户,染血的校服无风自荡,窗户内,学生们仍旧认真地上着课。
状况僵持。
嘭咚。
校园又一阵震颤,地表的雾气接近墨色。空气变得粘稠,多出一股压抑的挤压感。鬼煞又明显了几分,但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拿他们无可奈何。
“去高二三班。”殷刃当机立断。
如果说主教学楼有什么特殊之处——高二三班在这里,学生郭围在这里。这里是郭围最巨大、最清晰,也是最为坚固的记忆。
“我们是不是不该炸建筑?”黄今声音发苦,“逃离难度也差太多了!”
“不,钟成说的判断没错,他找到了‘游戏’的正确方向。”
殷刃拽着三位队友快速穿过楼道。
“可惜这不是游戏,我有点明白郭围在想什么了……你们跟我来。”
……
高二三班,门外。
幻影无法接近高层,从窗户朝外看,窗外仍然是清透的蓝天。郭围呆呆看着窗外,他的桌子突然嘭地一震,郭围吓得差点跳起来。
他的卷子被雷秀荣用力拍在了桌子上:“你这字还是不行,大课间来我办公室一趟。”
课间时分,郭围首先奔向楼层厕所。
他刚锁上隔间的门,他的三位室友就嘻嘻哈哈走进了厕所。
“昨晚的钱摊一下呗。”其中一人说,“下周别买卤菜了,要么烧烤吧。”
“烧烤有啥吃头,就几口肉。不如买点烧鸡,量足,咱们说吃不了也可信。”另一个人说,“老四那情况,多吃一点是一点——就他那天天啃馒头的样子,我看着都憋屈。”
“唉,那小子人就是太犟了,死活不愿意跟咱们一起吃。”第三个人叹气,“买烧鸡买烧鸡。”
“给他留鸡腿会不会太明显?”“这不废话吗?”
殷刃倚在厕所洗漱台前,卫生间的狭窄窗户外,绿树的枝条轻轻摇晃。
郭围走出隔间的时候,眼眶微微发红。他冲殷刃艰难地笑了笑,继续埋头洗手。
嘭咚。
小窗不远处,绿树的枝条间,正横着一只属于男人的巨手。它的食指点着郭围所在的方向,干硬的馒头,腐臭的剩菜轮番轰炸而来,残破的碗稀里哗啦摔碎在墙壁上,瓷片断面沾着醒目的血渍。
它们却如何都碰不到玻璃。
那只手恼怒地晃动,微弱的鬼煞随着它的动作摇曳不止。
……
“雷老师,你这事不地道吧?咱们年级补贴名额真有限。”办公室里传出隐隐的对话声,“郭围真不符合补贴条件,他爸一直在外地,还有收入……”
“他那个爹还算人?”雷秀荣的声音照旧尖利,“养没养,老婆打跑了,小孩身上全是疤。钱也一分钱不给,孩子当条狗似的扔村里不管。这叫‘不符合补贴条件’?要不是那臭小子惦记着假期做工凑钱,他得考个二本。”
“你这话说的,我们班上那个也困难。”
“困难个屁困难,当我好糊弄呢,不就是那谁的亲戚嘛。高二的名额就这么定,让他有意见当面来,有本事把我开了!”
郭围敲了敲门,门内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