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谷市的山与更升镇的山差异巨大。
海谷市郊的山险而陡, 山势奇特。断崖如刀削,山尖利齿般参差。很多区域干脆禁止游客入内,省得到时候连尸骨都找不到。
符家正是住在这样一片山中。
符家大宅传承数百年, 高低算文物。符家人代代居住在此, 原本的宅院蚁穴似的扩出去不少,它们嵌在奇峰怪石之中, 自成一景。
宽广的院落之中, 不时有上了年头的巨树扭进枝杈, 遮出大片阴影。树干上的蝉鸣吵到人脑仁疼, 好在山里比市中心凉爽许多, 让人不至于太过烦躁。
自家大姐通报后, 符行川终于得到了进入祠堂的许可。
祠堂在整片建筑群正中心。
那地方的地势格外古怪,就像几座山挤出来的空隙凹陷, 呈一个倒钟形, 底部永远缭绕着散不尽的雾气。要进入祠堂, 得要顺着盘旋而下的木台阶一点点朝下走。
当然, 符家走进新时代后, 木台阶统统用合金材料加固, 又加装了牢固的扶手,让人不至于死在见自家祖宗的路上。
“老祖宗”的身体十分脆弱, 见“老祖宗”前, 身上带的杂气越少越好,最好不要见人。
符行川独自去了空房沐浴焚香, 刮胡剃须。他把自己从头到脚拾掇得干干净净,换上香木熏过的红色长衫, 耳朵上的流苏耳坠也特地理过。
打理好自己, 他以柳枝沾了冰凉的山泉水, 朝古老院落的最深处走去。
不同大区都有专门通往祠堂的长廊,以上好的石料与木料修葺,全都漆成艳红的颜色。符行川走在长廊上,柳枝轻挥,不时在身前洒下水珠。
奇怪的是,那柳枝上的水无穷无尽,符行川甩了一路,翠玉似的柳叶上仍然沾有露珠。
走廊边鸟叫蝉鸣阵阵,灌木被风揉来揉去,在长廊阴影里发出簌簌轻响。不时有一两只猫跑过长廊,其中一只黑猫好奇地瞧了符行川一会儿。清澈的眸子里,那个红色人影专注地前进,头抬也不抬。
黑猫甩甩尾巴,轻巧地跃上房梁,随同伴而去。
越往建筑群深处走,周围的气温越低。走到“祠堂坑”前时,淡薄的雾气从山坑周围溢出,贴着草皮四下漫延。
符行川默念几声,柳枝上的水珠唰啦散去。柳枝直直竖起,末端燃起一簇球状青焰。雾气触之即散,分出一条路来。
符行川顺着台阶不紧不慢地走下,这回他没有专注脚下,而是不时看向身旁。
山坑的岩壁上,刻了无数神像,不便雕刻的地方便画了鲜艳壁画。比起蚁穴中的寒气森森,此处的壁画仙风道骨,颇有韵味。那些神像也神态各异,正气凛然。
只是它们有新有旧,还有些看着是从别处挪来的。
都是符行川从小看到大的东西,其间承载着符家人延续千年的精神寄托。虽说其他家族也会供奉此人,千年过去,只有符家保持着近乎古板的畏惧之心。
画像、石像,主题全部都是“大天师钟异”。
其中最多的是经典的“膀大腰圆”款,还夹杂些瘦长条的“仙翁”款。这些形象有的拿着九环刀,有的却拿着优雅长刀。其五官、衣着大相径庭,很难说是一个人。
始终不变的,唯有那股罡正之气。
……呵呵,罡正之气。
符行川举着柳条,五官要皱成一朵菊花。
希望老祖宗供奉钟异只是为了某种“正道精神”,不然要是老人家知道了真相,还不知道要多幻灭。
符行川忍不住想起不久前的事——
更升镇一事告一段落,他冲回识安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钟异相关的资料全部调取出来。先前从未有人详细调查过这位千年前的大天师,统计资料用了相当一部分时间。
结论让人心惊。
玄学界,钟异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但凡能算官方记录的资料,他没找到分毫。钟异的记录大多是些似是而非的野史与传说,要么就是语焉不详的描述。
大天师留下的“真实记录”,只有记载了大量邪物资料、无数精妙术法的《辟邪志异》。
千年来一直如此,这几乎成为约定俗成的现况,没人细想过其后暗藏的逻辑。
能得到《辟邪志异》这样详尽的资料,化吉司必定接触过钟异本人。
化吉司视资料为性命,哪怕是帝王要求销毁记录,他们也总有办法将真相保存。除非化吉司自己想要刻意隐瞒……
要是钟异真是个天资过人、嫉恶如仇的英雄,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符行川比谁都了解识安与沉没会,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特殊邪物,能让沉没会研究千年之久,识安连点风声都摸不到。
一个可怖的猜想渐渐成型。
莫非那个号令万鬼的红衣人就是钟异。
而一路暗示引导他们,在戚辛面前暴露可怖实力的殷刃……
“合理。”面对符行川磕磕巴巴的叙述,李念一锤定音。
或许这就是科学岗的好处,符行川悲伤地想。
“钟异”对他们来说,就和隔壁半球土著供奉的“巴拉卡拉巴自然之神”一样,只是个文化词条,没半点信仰坍塌的冲击力。
符行川想到之前在钟异神像前的虔诚进香,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心梗。
“综合你的说法,钟异是那个身穿红衣的邪物,而殷刃极有可能是钟异本人。”
李念无视搭档扭曲的面孔:“刚来识安时,殷刃的语气有巩朝古语的特点。而那一晚的煞气震动,如果是由封印六煞的钟异本人引发,那样夸张的数值也说得过去……你我观测食堂时的异常,也是那小子在戏弄我们。”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李教授拧紧保温杯,脸上波澜不惊。
“我研究过钟异相关的文献材料,假设这个推断属实,很多矛盾点都能够得到解释。”
“你说殷刃与戚辛战斗时,身披红布,上面缀满封印灵器。而钟异的记录里有‘独行在外,神出鬼没’的记载。”
“这么多民间野史,其中并没有类似‘偶遇邪物,被钟异当面所救’的故事。这可是古代遇奇人的经典套路,大天师钟异却没有。”
符行川面色苍白,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你是想说……”
“无论钟异是人是鬼,他身边应当有非常浓重的煞气,乃至于凶煞之力污染。他以灵器自我封印,远离人群,这才鲜少与人接触。”
“不过,远远看到他的人应当也有。沉没会肯耗人命,绝对有见到他的方法。”
李念说着,手上用平板电脑调出几张图来。
那是非常古旧的祠堂壁画,上面画着身穿红布衣的高大青年,五官模糊,红衣上缀满甲片似的东西。还有一张干脆画了赤红披风,而钟异脸戴面具,以披风裹身,只露出一部分胸口金甲。
两张画里的钟异没有那么虎背熊腰,体型更接近于常人。
“这是最早的钟异画像,‘神画’这类东西,后来者往往会以印象补全前者的疏漏,最终改出面目全非的模样。”
李念动动手指,无数钟异画像按时间唰地排好。
符行川眼看那个面目模糊、青年身形的红色身影,变为头戴头盔、穿着红布轻甲的精壮汉子,随着时代前进,画师的画技逐渐高超。
粗糙红布甲变成了缀有红线的精金甲,头盔消失,露出豹头环眼的猛将样貌。
恍惚间,符行川似乎看到了“某种东西”在进化异变。
……但只有猜想是不够的。
说不定再查查,是殷刃故弄玄虚呢!
不然他要怎么接受那位传说级的人物……那位传说级的邪物……
想到殷刃瘫在水吧吸苏打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出这么个玩意儿怎么封印六煞。
痛定思痛,符行川决定回家寻找“人证”,李念刚好随着郝文策二探更升镇,去调查那个“身份不明”的仿制品。
当下,符行川一步步朝下走,地势越低,他周身的壁画雕像越古老。与当初在识安不同,这回他体验了一把“返璞归真”。
金甲化作布衣,九环大刀融为半长兵刃。霸气十足的脸孔渐渐模糊,混入了古怪面具的花纹之中。
喀哒。
符行川的脚触到了湿润的青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