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
手中传来颈骨折断的触感。
钟成说捉紧手中的躯体, 没有立刻动作。他赤裸的双足紧贴地面,时刻戒备着可能出现的警报震动。
狭小的房间盛满苍白灯光,一具无头男尸手臂卡住穿着白大褂的沉没会员工。两人如同雕塑般静止在房间正中, 画面可以直接拿去当恐怖电影宣传图。
钟成说耐心地等待,尽管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沉没会储存的尸体大多带有浓郁煞气,精密电子设备极有可能被影响。这里大概率不会布置监视器之类的器械, 只会画满层层叠叠的监控术法。
毕竟比起入侵者, 未知术法下的尸变更需要防备。
当初的设计者恐怕想象不到, 有这么一具尸体,它没有以任何术法苏生,连进攻用的都是纯物理袭击——动作快狠准,一击致命,没给人留下任何反应时间。
两分钟过去。
确定没有惊动警报, 钟成说三下五除二剥光那个沉没会员工。他把光溜溜的尸体扛上自己所在的停尸柜,将那人肩膀以下的部分推入冷冻柜体,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低温之下, 那具尸体很快变得冰冷僵硬。
钟成说满意地点点脖子。他晃晃悠悠前进, 在解剖台边摸来摸去,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骨锯。锐利的边缘贴上尸体脖颈, 钟成说毫不犹豫地抽动手臂。
金属与骨头摩擦的声响令人齿寒。
除了生物学,阎王先生同样深谙解剖学。没过多久, 钟成说把那人的头颅整个锯了下来。脖颈残余的部分刚刚好, 与他残损的脊椎能顺利接合。
一个新鲜完整的头颅……一台拥有五感“外设”的集成感受器。
钟成说忍着排斥, 把死人脑袋往自己脖子上使劲按压。
残破冰冷的断面碰上新鲜血肉,碾出让人牙根发酸的挤压声。血液缓缓滑下钟成说的锁骨, 触感如同细蛇游过。
钟成说双手固定住那个头颅, 忐忑等待。
会失败吗?
如果失败, 这个死人可不会自己回去,沉没会肯定会发现他的不对劲。他们会把他转离这里,他的境况会变得相当被动。
不要失败。
千万不要失败。
钟成说十指用力拢着那颗来之不易的脑袋,心中不断重复。之前他同样接触过紧张危急的场面,可从未有过这样丰富的情绪。
这种感觉奇妙极了。
如果说之前的二十八年,他都沉在水中。此时此刻,他终于跃出了水面。紧张、不安、焦虑。恐惧衍生出无数种情绪,每一种都是崭新的,让人手忙脚乱。
没有头颅和心脏,可是他思绪翻滚不休,胸腔涨满担忧。所幸它们还不够强烈,更像雨后生出的新芽,不至于让他动弹不得。
眼下,钟成说只能双手捧头,等待身体本能起效,一秒钟仿佛被拉到了无限长。
终于,在钟成说紧张到脖子疼的时候,感受反馈出现了。
浅淡的铁锈甜腥。
钟成说尝到了血的味道。
虚无之中,渐渐出现了一点光亮,新视野中还带着浅淡的血红色。
钟成说费力地眨了眨眼,死人头上的眼珠不怎么好用,如同透过积满尘灰的镜头看世界。新耳朵里只有血液滴下的轻响,音质差得像是地摊上五块钱一副的耳机。
他第一次看见周围的环境。
这间房间不大,四面墙上都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停尸柜。每个柜门上贴着编号与大致描述,除了钟成说这个科学岗,其余尸体全部都是沾了特殊术法的危险品。
根据说明,其中两具尸体甚至存放了三百年以上。
严丝合缝的停尸柜平整非常,只有他的停尸仓还半露在外,被他杀死的沉没会员工躺在其中,脖颈断面的血顺着金属缓缓流下。
钟成说小心维持着头颈接触,转过身。
房间中间摆着解剖台,旁边的活动桌上放了琳琅满目的医疗器械。那人带来的护理药水正敞口摆在桌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钟成说扶着头挪到桌边,他空出一只手,艰难地扒拉工具箱。他的运气不错,器械里缝合针线一应俱全。
死人头颅被他细细密密缝在脖子上,缠上两圈绷带后,钟成说的双手终于被解放出来。
缝合有点痛,消毒手续不怎么到位。不过以他眼下的状况,好像也不需要担忧感染问题。
停尸柜的金属面照亮了钟成说现在的模样。
模糊的影像中,钟成说的四肢一如既往的结实修长。他的身体被沉没会收拾得很干净,只是胸口被炸成一片狼藉,伤口还大大敞开,原本流畅的胸部线条变得惨不忍睹。
钟成说犹豫了会儿,用绷带多缠了几圈,好收拢住肋骨外翻的伤口。
他新装好的脑袋略微垂下,动起来还有点僵硬。
那个头颅看着有三十岁上下,它五官普通,面颊微胖。两只眼球暴凸着,此人脸上还残余着死亡时的惊愕与恐惧。
脖颈处的血肉并无融合迹象,它与他的身体泾渭分明,无法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难道是排异?钟成说不太确定地思考。
这颗头只给了他最基本的五感,面部肌肉控制起来非常艰难。钟成说只觉得自己在操作一台过时半世纪的电脑,头颅给出的所有反应都要慢上半拍。
更糟糕的是,他无法利用死者的大脑。死者姓甚名谁,在沉没会如何工作,平时生活习惯怎样,钟成说一无所知。
他所获得的,只有一个简单的工牌。
“技术二部b2219070张伟”
兴许是出于保密考虑,张伟身上连个手机都没有。
钟成说开始慢腾腾地穿那人的衣服,衣服散发出一股汗臭与头油味儿。它们码数大了些,腌菜皮一样皱皱巴巴地贴在他的身上。被外面的白外套一遮,勉强看得过去。
钟成说整了整领子,好让它挡住包扎脖子的纱布。
只要藏起来发青偏瘦的双手,维持住这张死人脸上的表情,自己看起来还算……还算像个人。
“啊……咳……”声音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带着漏风似的气声。
钟成说双手揉揉脸,尸体的头颅依旧冰冷,面部僵硬无比。最糟糕的情况,这颗头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腐烂,他的时间非常有限。
钟成说摆出副“面无表情”的状态,他快速收拾好地上的血迹,将张伟的无头尸身推进停尸柜。
离开之前,钟成说将双手插入口袋,再次打量停尸柜上的“自己”。他思考了几秒,可算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努力地鼓动胸腔,伪装出正常的呼吸频率。
半分钟后,沉重的金属门缓缓敞开,寂静无声。
钟成说探出他刚到手的头颅,僵硬地左右扭脸。
他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正中。走廊无窗,两边全部延入深沉的黑暗,一眼看不到尽头。
未知的地点,迟钝的五感,不能随便出声的喉咙。加上这张陌生的脸,一身不怎么合身的衣服……
他“回到殷刃身边”的任务,略显狼狈地开始了。
……
海谷市人民医院。
黄今采购了足足半柜子木片与皮革,他给刻刀做了个精巧皮套,将它时刻挂在身上。
他买不起更好用的玉石和兽骨,只能走量大管饱路线。
黄今把市面上的清心符咒挨个描摹下来,在墙上贴了一排。他身边的计算草纸叠成一堆,雕刀在木片上轻轻敲着,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他思索了好几个改进清心咒的办法,收效甚微。
事态不容乐观。
丙级调查组遇袭,乙级调查组的比赛也不得不告一段落。全国联赛倒没有取消,但也没说暂停到什么时候。最近二十年,识安还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
另外两位外地大拿还停留在海谷市,估计在这次事件水落石出前,他们不会离开。
不过这一切都是神仙打架,与他这个无名小卒无关。
黄今放下雕刀和木片,揉揉酸痛的眼睛,转过头去。
丁李子完全摆脱了当初案子的影响,那把倒霉吉他与她的身体完全分离。身体彻底稳定后,她被转到海谷市人民医院静养。
刚才她正抱着吉他轻轻哼歌,听到雕刀与桌面碰撞的轻响,旋律立刻停止。
“怎么了?”她好奇地问,周身仍盘旋着无忧无虑的思维,“新工作不顺利?”
“还好。”黄今语焉不详。
“出了点事,不过上头有人顶着。”他想了想,又真情实感地加了一句。
丁李子挠挠头“唔……实在危险的话,要不别做了?”
黄今站起身,摩挲着雕刀锋利的刀刃“有的事一旦知道了,不是想退就能退的。”
自从加入那个倒霉九组,他少说写了一打申请。每次被现实毒打后写转组申请,几乎要变成黄今的日常习惯。钟成说出事后,黄今本能地想要再写一份,谁知道这一次,他半个字都写不出来。
他不喜欢沉没会,不喜欢夜行人,也谈不上喜欢识安。
可是当识安这个“绝对保险罩”被轻而易举地击穿后,黄今反而哪里都不想去了。倘若他只考虑自己,他不介意在神仙打架里苟且偷生,海谷市化作焦土也无所谓。
但现在……
他注视着对惨剧一无所知的丁李子。
殷刃的状态转变还历历在目。那只邪物很擅长处理情绪,与钟成说交往更不算久。就黄今对邪物们的理解,殷刃可能只是想试试“与人类恋爱”,没两天就会走出这段感情。
可是殷刃并未走出来。
如果说殷刃之前只是一豆慵懒的烛火,现在那人的气势堪比连天烈焰,鲜明到让人恐惧。就连交情不深的黄今,都能感受到那份燃烧下压抑的痛苦。
黄今悄悄叹了口气“我去工作。”
“这么晚?”
“嗯,很快就好。”
他拍拍身上的木屑,走向九组集体病房。到了房门前,黄今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哗啦啦,一沓子纸质文档从旁边倒来,重击黄今的太阳穴。那沓文档纸料颇好,黄今的侧脸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
黄今“……”狗屎工作谁爱干谁干,他真不想干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耷拉着脑袋,努力跨过地上的文件山。
文件山的中央坐着殷刃。
放在之前,殷刃总是回家最积极的。只要没任务,此人一到下班时间,绝对会扯着钟成说冲刺回家。至于现在,黄今不知道他多久没有回去了。殷刃的行李全放在病床头,俨然一副要在这里扎根的架势。
他连饭都不怎么吃,桌子附近完全没有食物的痕迹。
黄今磨磨蹭蹭地趟过文件山,努力把口气放得和缓“进展怎么样?”
葛听听把自己埋在一大堆纸质文档里,只露出一个头,目光透着呆滞。见黄今进门,她哼了声,又抓起一张纸页阅读。
其中一张纸飘到黄今脚下,那似乎是一串早期消费记录,消费人全是钟成说。
卢小河声音透着困惑“……进展很难说。”
她从没这样调查过案子。
“狙击手”的事情,有识安上层精英全力追查。他们更倾向于通过现场的残余进行研究,死去的钟成说与陶姨,并不是高手们调查的第一焦点。
由九组来进行拓展调查,为牺牲的同事尽一份力……她原本是这么准备的。
钟成说有隐藏目的,她能接受。想要进识安的科学岗,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个人缘由。
殷刃有特殊门道,使得识安愿意为她开放高级权限,她也能勉强理解。毕竟殷刃刚进来时失了忆,说不准有什么背景。
……但现在的调查方向,着实有点离谱了。
卢小河忍不住把目光移向殷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