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这个熟悉的思考回路,无疑属于他熟识的那个钟成说。
“还在。”殷刃有气无力地回答,“陶姨被狙击手杀了,其他人只是受伤。除了这些,外面还算安定。符家知道了我是钟异,身为邪物。但你的阎王身份,我的凶煞身份都没有暴露,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说着话,殷刃轻轻使力,把人抱在自己胸前。钟成说没了头、折了四肢,比先前轻了不少。
他安安静静地抱着对方,像在拥抱一个脆弱的肥皂泡。
【公平起见,该你提问了。】钟成说飞速打着字,他没等殷刃回话,指尖再次按上殷刃的咽喉。
殷刃深吸一口气,黑发末梢在地上不安地游动拍打。
“你究竟是什么?”殷刃说得慢而清晰,尽量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我要怎么才能治疗你?”
确定钟成说存活后,对方的状态让他心惊胆战。躯体破败至此,殷刃甚至不确定钟成说的“命”还能维持多久。
【不知道。】一瞬间,钟成说仿佛化身狗东西,【现在看来,严格意义上,我应当不算人类。】
殷刃沉默了。
殷刃注视着怀中的残尸,摩挲着尸体被打成筛子的后背。他想要深入思考这个可怕的自白,心中却全是庆幸,将疑虑尽数淹没。
见殷刃久久没有回答,钟成说的残尸沉吟片刻。
【你还好吗?】他收回按在殷刃喉咙上的手,又重复打了一遍。
殷刃一怔。
“好一点了。”他实事求是地回答。
接下来,一双冰冷变形的手抚摸上殷刃的面颊。布满伤痕的手指按上殷刃的嘴唇,轻轻抚动,像一个微凉的亲吻。
【但我不好。】片刻之后,钟成说收回双手。
【我怕你因为我生气,暴露身份,与海谷市两败俱伤。】
【我怕你很快不生气了,就这样忘了我。而我只能留在尸库深处,永久地思考下去。】
苍白的手机屏幕上,一个个字飞快跃动。
【和你分开的时间,我很害怕。】尸体如此总结。
殷刃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是钟成说第一回表达“害怕”的情绪,此人就像是一个急于求诊的患者,描述坦荡而直白。
“我以为你会问刚才的战斗,刚才的对手……”许久,殷刃喃喃地说。
【我还没怕完。】拥抱空隙中,钟成说艰难打字,【怕完再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交流。】
大悲大喜之中,殷刃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意识到嘴角动作的时候,他已经笑出了声。钟成说以为他在发抖,连忙摸上来。
直到对方的手指慌乱地抹过脸颊,殷刃才察觉到脸上的泪水。他没有哽咽,可那些液体擅自流个不停。它们滴到了钟成说的残尸之上,很快在冰冷的皮肤上涂出一片水光。
钟成说从不会随便臆断,他说的话,必定有确凿支撑。
刚才他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交流。
钟成说被那些温热的眼泪吓到了,他抱紧身边的翅膀团,手足无措地轻轻拍着,动作无比生涩。殷刃又觉得好笑了,他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努力佯装无事。
现在的钟成说,好像格外容易“害怕”。
“你还怕什么?”他清清嗓子,按住钟成说胡乱扑腾的爪子。
【怕你知道我不算人类,开始戒备我。】钟成说打字的速度都快了不少,【你不高兴了吗?我现在看不见,没法判断。】
“特别不高兴。”
殷刃迅速收拢发丝,在身边恢复了一大片翅膀团,让钟成说整个人“泡”在里面。
“等你恢复过来,得请我吃一辈子自助烤肉才能补偿。”
……不过钟成说就可以恢复吗?殷刃不太确定地想。他身上还沾着仇先生的尸体残骸,凶煞之力肯定超标了,也不知道钟成说会不会受影响。
感受到温暖的翅膀团,钟成说把自己往里面埋了埋。虽说没有头,他举手投足间带着严肃。
【殷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我不是有意让你担心。】
钟成说诚恳地解释。
殷刃:“……”还真以为他不高兴了!
他长叹一声,俯下身去,吻了吻钟成说胸口狰狞的伤口。那本该是心脏的位置。
“我重答,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殷刃抽抽鼻子,故意提高音量。
“等你恢复过来,我们继续吃一辈子饭。”
这回钟成说没有回应,他的手停留在殷刃脖颈附近,微微颤抖。殷刃惊得一震,瞬间满身冷汗。
“钟成说,你还好吗,钟成说——”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长出头来。】钟成说终于空出手,缓缓打下一行字,【殷刃,怎么办?】
殷刃炸起来的翅膀缓缓放下,他恢复吓停的呼吸,舔舔干裂的嘴唇:“没关系,到时候我偷偷把你带出去,车到山前必有路……”
话没说完,他突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十几分钟前,他好像托黄粱给符行川带话,说自己要自我封印。
自己的注意力一直在钟成说身上,眼下才察觉。符行川维持间隙的火龙早已不见,显然得了黄粱的传信,间隙也闭合得很彻底。以符行川的手段,为了遮掩殷刃的情况,必定说他“牺牲在间隙之中”。
……而钟成说也不是人类这点,在他搞清楚钟成说的状况前,绝对不能暴露给识安。为了保险起见,他更不能堂而皇之当场反悔,带着钟成说回到人世。
自己好像,也“被死亡”了?
别说自助烤肉,帮忙治疗,他们怎么掩人耳目地离开,就是个要命的大问题。
狭小的过渡空间里,殷刃呆滞地抱紧钟成说,脑袋一片空白。
整个黑暗的过渡空间中,只剩卡在半空的仇先生残骸。
就在殷刃冲着空气发呆的时候,残骸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