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狙击手,或者说,仇先生的部分身躯。
巨手的轮廓在空气中消散,方向直直指向建筑密集的城市——那是海谷市人民医院的方向。狗东西见势不妙,想要扭头回家,谁想间隙早已闭合,它无处可去。
它随着鸟尸落地,像条脱水的鱼那般疯狂挣扎。然而狗东西并未找到另一个合适的“载体”,就随着鸟尸落到地上。
殷刃能清晰地感知到,狗东西在伴随着这只鸟一同消散。鸟儿的细胞在死亡,全身神经在停摆,而狗东西随之奄奄一息。
直到一边有人经过。
那个年轻人正拿着全新的手机,哼着歌玩游戏。他并未看向旁边的鸟尸一眼,可有什么“看见”了他。
狗东西挣扎着扑向那个人。
在它的视角看来,那个人的大脑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那个瞬间,它的思绪一片空白。这个行为没有经过思考,更像求生欲下最基本的反应。
可惜奄奄一息的狗东西扑歪了。
回忆的视角里,那人突然一个停顿。狗东西扑得太急,一头撞进亮着屏的手机内部。
下个瞬间,它仿佛又能呼吸了,就是比较艰难。如果把狗东西比作一条鱼,“彼岸”像是营养物质丰富的原生态海水。一朝进入手机,它像是被丢进了蒸馏水缸,水缸本身可能还不够一个巴掌大。
勉强能活,但很难受。
单薄的联结,微弱的波动,密度极低的信息。除了环境模式有点像,其余一概天差地别。
狗东西不敢再挪窝,鸟类爆炸对它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心理阴影。它不知道再去袭击活物,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囫囵着回来——毕竟这次进入手机,它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存活。
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它一点点学习那些陌生的信息。狗东西依旧记得那天诱人的力量,如果在那里吃饱喝足,变得更强,它一定能够回家!
再不济,如果找到了其他同类,将它们吞食下去,也能解解燃眉之急。
可惜它努力错了方向,在人类面前疯狂作死后,狗东西被当做“灵器”送进了识安杂物堆。
离它的目标大餐“凶煞”近是近了,就是咫尺天涯,终不得见。
粗略感受下来,这不过是一只傻乎乎小动物的受难记。要放在之前,殷刃准会给这玩意儿点播一首《小老鼠上灯台》。
可殷刃现在没这个空闲。
电光石火间,过往的破碎线索犹如珍珠,此刻连接成串——
【它们能带动人的情绪,带着人大叫大笑……】
这类东西对情绪似乎分外敏感。间隙彼方,它们并不会用“仇先生”之类的人类称谓称呼狙击手。
它们叫它“厌恶”。
【之前有老人说,走到了不存在的地方,会看到它们。梦得太深,会看到它们。】
它们生活在间隙彼端的“彼岸”。“间隙”里的过渡空间,算不算不存在的地方?而“档案馆”这种以疯子人脑为舞台的环境,算不算“深梦”?
【贸然接触它们,心灵会被毁坏……我们那边的老一辈叫它们“元物”。】
如果他们之前的推测无误,“神降”是大型元物的肉块散落人世……
“肉块”所转化的凶煞之力,能给人带来类似于“卡戎”这种干涉彼岸的能力,以及“共鸣”这种支配情绪的力量。那么这些元物本身,拥有更强的能力也不奇怪。
殷刃细嚼慢咽完狗东西的回忆,用念头戳了戳那个瑟缩成一团的小影子。
要不是没找到嘴,殷刃想要苦笑。
这样看来,凡人并不在这群东西的直接食谱上。那么一群生活在遥远彼岸,以情绪为食的元物,到底为什么要瞄上人世?
为了塞过来一条胳膊,仇先生就硬生生刨了二十二年,可见彼岸也不是筛子。血肉横飞的“神降”又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凶煞和其他邪物又是怎么产生的?
殷刃试图再询问些“强者”和“弱者”的区分,以及彼岸所谓的“食物链”层级。可一旦涉及这种接近本能判断的事物,狗东西连清晰的思维都传不过来。
看来狗东西身上的情报到此为止了。
彼岸和元物的本质,殷刃眼下还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果然,这种深入研究的事情,就该找他的无辜共犯来钻研。
殷刃果断停住了思考。
要是把这些情报当礼物送给钟成说,那家伙会相当开心吧。想象那张认真脸上要怎么露出“惊喜”,殷刃已经开始期待了。
他在内心世界里大撸袖子,顺便精神上给了狗东西轻轻一脚。
狗东西:【?】
【一起找出路。】殷刃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想回家’,我‘绝对会回家’。】
……
符行川端坐在木椅子上,看着卢小河和符天异忙里忙外。
这回他可不是摆架子,主要是狗爪子能干的事情着实有限。两位后辈忙的事情,他还真不能插手。符行川用爪子拨拉桌子上的旱烟,不时上嘴啃两下。
遵循识安的优良传统,两位三下五除二,将这间房子改造成了临时据点。
完事之后,符天异忧郁地坐在凳子上:“麻烦,好不容易变成了化吉司大佬,连个部下都没法指挥。”
为了尽量保持记忆环境的“逻辑通顺”,符天异对化吉司给出的理由是“和大学者李河晏一起进行危险研究”,没让任何人跟来。
这直接导致他们的有生力量只有一男一女一狗。
“再收拾收拾,下午和村民打听点消息。最好晚上前动身,现在可是巩朝末期。夜里碰不上邪物,遇见流寇和野兽也很麻烦。”
卢小河已经准备好纸笔炭条,这会儿正努力把炭条包成好用的临时笔。
“实在不行,召一点点人帮忙也可以,别弄出乱子就好——这个村子的景象这么鲜活,肯定不是殷刃的记忆。那只凶煞把这里记得这样清楚,它八成
在附近,早走早平安。”
他们是来调查混乱的,不是来混乱中心裸泳的。
巩朝末年,战火四起、邪物横行。人类战争自有历史学家研究,生物博士卢小河并不想当见证者。况且眼下最高战力是一条狗,她也完全不想近距离感受凶煞散步。
“这两天还好吧。”符天异努力背对那条土狗的视线,“刚才我看外头人弄鲜果糖瓜之类的东西,说是要九月初九拜祭,得提前几天准备——这么有余裕,估计战争离这里还远。”
符行川突然猛地从凳子上蹦下来,大叫两声。
只见那狗一口咬断旱烟杆,将半根烟杆叼在嘴里。术法点燃烟草,青烟在狗嘴边迅速绕出一个问句。
【今天是农历九月初几?】
“初……初七,怎么了?”符天异呆呆地看着叼烟狗,有点大舌头。
【这个村子叫什么?】
“殷村。”
说完,符天异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骤然青白。
“应该是巧合吧,巩朝末年殷是大姓……”
【你自己说的屁话自己信吗?这可是凶煞的记忆!】符行川恨不得吐了烟杆,身体力行地给符天异腿肚子一口。
卢小河停住自制铅笔的动作,脸色渐渐难看下来。
符天异则惨白得像个雪人:“九月初七晚,佝罗军奇袭巩朝腹地。他们先一步占领易守难攻的山地,妄图建立大营……殷村、何庄、陈家口率先被血洗。”
“初八凌晨,凶煞诞生。在场的无论是佝罗军还是当地百姓,无一生还。”
【初九,大天师钟异归乡,将凶煞封于故土。】符行川帮他补充完了故事结局。
卢小河:“不,不对。”
她绷着属于李河晏的严肃面孔,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水。
“我来之前看过资料,不少村民在大军袭来前就进山了。根据他们的说法,九月初七,殷村的各种犬类从一早就疯狂吠叫。这些人心下不安,这才离开。”
“可是我们来了这么久,一声狗叫都没听见过。”卢小河声音干涩地补充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卢小河与符天异行事还算低调,没有影响既定记忆的能力,况且他们也不是一大早来的。符行川也只是变成了一只寻常土狗,没有左右大环境的手段。
【时间没错,地点没错,那么一定是“人”错了。】
大黄狗又喷出一排烟圈字。
【我们先不走了,就留在这。】
“为什么?留下不是更危险吗!”符天异张大嘴巴。
卢小河却沉默不语,她摩挲下巴,眉毛渐渐皱起。
【首先,受到干扰的是凶煞记忆,大天师的记忆里,他多半还是会在九月初九前来——大天师是我们的首要观察目标,殷刃本人肯定也记得这件事。我们正好在这里汇合。】
【其次,我编写的术法不会出现这种漏洞。角色错乱已经让我想不通了。现在我可以确定……】
符行川垂着尾巴,烟吐得越来越急。
【现在我可以确定,这是敌袭。】
同一时间,殷村祠堂内。
瘦削的黑狗站起身,抽抽鼻子。它的脖子拴着精细刺绣的绢带,毛发和爪子干干净净,一看就被照顾得相当好。
它不屑地瞟了眼碗里的猪头肉,眼中闪过一丝属于人的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