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没有在意兔子的小动作。
封印凶煞在先, 绘制血阵在后,他衰弱至极。一身红衣散在地上,像是干缩枯萎的花瓣。殷刃坐在雨中,燃烧的香在他的眸子里映出三个光点。
雨势依旧, 雨滴噼里啪啦打上兔子头顶的伞。殷刃没有遮挡, 整个人被浇得透湿, 先前大天师迫人的气势无影无踪,他看起来甚至是“弱小”的。
大军已然爬上山崖,打头的看见了那个神台,警惕地停住步子。山崖被佝罗军封得水泄不通,原本灰黑的地面长出黑压压的人, 如同烧过的荒野。
识安众人看着幻象中的画面,无人言语。
他们都知道, 如果殷刃本能求生,他大可以将自己的邪物大军召到此处。只要把邪物当炮灰使用,他就算步行离开,都能逃掉。
可是他只是孤零零的坐着, 显然死意已决。
只是面对死亡,大天师并非传说中无所畏惧的大天师,殷刃更像他们认识的那个殷刃。
许愿的时候, 他的声音听上去放松又紧张, 像是要在游乐园尝试某种新游戏。
“我的愿望理应不难实现。”
殷刃清清嗓子, 与看不见的神仙虚空讨价还价。
“朝代更迭与我无关, 凡间大义我也没兴趣。只是我照料的凡人孤儿、故乡后嗣, 都躲在这乱世山间。我死后, 无人再能保他们平安。”
这段话语实在超出黑兔的理解能力, 它半张着脖颈上的嘴, 一小块苹果从嘴里掉了出来。
“我希望那些孩子好好活着,平安终老。”
殷刃的注意力全在即将燃尽的香上。
这句简单的话语,那只兔子终于听懂了。黑兔不顾伞外雨水,弹上神台。它奋力伸长身体,去够供盘上另外半个苹果。
殷刃噗嗤笑出声来。
“怎么,你想讨封?要是你去当只看门兔,我现在拜拜你,也不是不行。”
他只当它还没吃够,轻轻摸了摸兔子潮湿的身体。三炷香即将燃尽,香炉中只剩短短的一小截。佝罗军中的修行者们疯狂施术,周围的术法波动越来越强,周遭金光强到耀目。
“无论如何,你该走了。”殷刃叹息。
兔子终于不再够苹果,但它黏在神台上不下来:“去哪?”
“人世。”
“人世,什么样?”
“……我从没有真正去过。”殷刃闭上眼睛,“现在围在外面的人,是人世的一部分。种出这种甜果的人,也是人世的一部分。这些年,我听过外面的血腥波澜,也听过外面的风花雪月。说实话,我不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兔子不动弹。
“也是,你听不懂这么复杂的事。”殷刃笑了笑,“总之,那是个值得一去的热闹地方。”
“值得一去。”兔子似懂非懂,身上的灵器复读机似的重复。
“嗯,等你入世,记得保护自己。”
殷刃又望了眼即将燃尽的香。
“再强的邪物,人都有办法对付。”
兔子:“哦。”
它稳稳站在神台正中,背后背着包有恶果的小包裹,毛茸茸的身体不见呼吸起伏。
香炉里的三支香于此刻熄灭,细细的青烟被雨滴打散,只剩成团的灰烬。敌军修行者的法阵近在眼前,光辉之中,世间一切全被映成白色,犹如灰烬。
“该祛除最强的邪物了。”殷刃轻声说,拂了拂兔子身上的雨珠。“这些年来……谢谢你。”
最后,他的目光移向供盘中那半颗鲜红的果实,干裂渗血的嘴唇缓慢翕动。
“难得的供品,到底还是没尝着。”
敌军的包围推进中,殷刃
一只手缓缓摸上喉咙。他喉结动了动,手指青白,抖得十分明显。
“若有来世,真希望天天都能吃到……”
神台上的兔子身体微动。
下个瞬间,术法光辉闪过,殷刃的咽喉被自己的术法豁开。
曾经风华无二的大天师倒在地上,伤口迸溅的鲜血霎时铺满石板,溅了兔子满身。大量鲜血的浇灌下,山崖上的庞大阵法骤然发动,远方亮起一道道赤红光牢。
鲜血同样激活了包裹上的术法,恶果飞向苍穹。
可它绑住的兔子却没有一起飞走。一阵绢帛裂开的撕扯声后,孤零零的恶果独自飞向远方。而那只古怪的兔子仿佛重逾千斤,它一动不动,还是稳稳留在神台之上。
鲜红血泊倒映在它黯淡无神的眼睛里。
那些光牢自远而近,如同收拢的花蕾。它网罗整个骸谷,将十几万佝罗大军统统包覆在内。骸谷地面疯狂震动,山崖周围的岩石飞快开裂。
见到这有如天灾的阵势,佝罗大军登时化作热锅上的蚂蚁。大军波浪似的后撤,争相逃离骸谷。只是此地马匹进不来,地震又愈发严重。只凭两条腿,士兵们撤退的速度实在不值一提。
佝罗大军的修行者队伍还算冷静,见煮熟的鸭子飞了,众人顷刻间变化法术。那些金光虚像转攻为守,它们团团围住殷刃的尸首,试图切断血阵运转。
谁也没有注意神台上那一团小小的身影。
“两个,愿望。”天地震颤中,它若有所思,“平安,苹果。‘我’与‘你’的,约定。”
“你感知了,我。”
“你碰触了,我。”
“……你承认了,我。”
咔。
兔子身上的翻译灵器裂开一道裂缝。
山崖之下,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黑暗,瞬间沸腾起来。犹如拨开一层层雾气,它变得越发清晰。
那根本不是“漆黑”。
它的体表满是扭曲密集的纹路,泛出难以描述的质感。那些纹路犹如木星云层,不停变幻搅动,组成一个个彼此融合的漩涡。伴随着刺耳的破裂声,那片“黑暗”在山崖下疯狂摇曳,旋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海洋似的黑暗以漩涡为中心,渐渐集聚变小,凝成一团。无数罡风从崖底吹来,近乎浓郁的凶煞之力令人窒息。
那东西努力挤压本体,它变得更加凝实,身形越来越明晰。
就像在穿过一层看不见的障壁。
“那是——什么——”幻象中,卢小河要大声喊叫,才能确定同伴能够听见。
“不要——看——!”白狗大声咆哮,“不要——直视——!”
恐惧。
空气冰冷粘稠,哪怕只是幻境,那份感情绕过所有理性推断,直直刺入符行川脑海深处。呼吸变得困难,心跳快到下一秒就要爆裂。就连空气流过皮肤,都会带来针刺般的痛感。
如同锋利的刀刃在动脉边摩挲,符行川行走危机多年,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死亡预感。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他只是通过遥远的回忆,看到金光中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符行川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每个脑细胞都在尖叫危险,就算面对凶煞,他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危机感。
佝罗军的反应,证实了符行川的想法。
哪怕那东西的身形被金光遮挡大半,目所能及之处,佝罗士兵纷纷跪倒在地——并非是出于敬仰,他们更像是被齐齐吓软了腿。不少人当场口吐白沫,眼珠满是血丝。还有些当场尖叫狂吼,像是受到了难以承担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