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安地下实验室。
黑灰的“洞口”悬在洁白的房间正中, 边缘渐变为纯黑,活物般不停移动。明明中央黑灰色的质感一致、不见明暗,可只要注视着它,总有种要被漩涡吸进去的错觉。而且这东西给人的感觉像是平面, 可转过角度, 它仍然正对着一切注视者。
房间外部,一组人在电脑前忙忙碌碌。数字与图像在屏幕上飞快跳动, 轻微的警告音此起彼伏。
这些数据穿过电线, 乘着电波, 到达了楼上李念的电脑, 最终缩在一个小小的窗口里。
“凶案增长率没有显著升高, 增长速度还可以接受。在外部流动的污染源还在回收中,尽管市场还在流入新的污染源,总体上在可控范围内。”
李教授对面, 项江干巴巴地汇报——与其说汇报,他的架势更像是在读纸面报告。
“……总体来说,一切都好。这周的工作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如此总结。
“是吗?”李念不动声色地移动鼠标,查看实验室传来的数据,“你是真心觉得, 沉没会要用这么多年的研究心血来娱乐我们?”
项江抬起眼,脸上一片麻木:“污染物的源头还在调查, 查证需要较长的时间,一切都在按规定走。”
他显然没有推理猜测的兴趣。
“如果李教授有可以验证的假说, 我会协助您提出申请。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以留存人力为上——现在警力高负荷, 紧急事态处理部需要留下可以应急的人手。”
“规章背得不错。”李念嗯了声,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 你我继续公事公办。”
项江这才收回目光。
他一双老人似的眼睛看向屏幕,眸子里反射出黯淡的光。
之前符行川还在办公室时,总会提出各种离谱假设,有时还会先斩后奏派人调查。彼时,李教授充当着拉缰绳的角色,被搭档吵得烦不胜烦。换了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项江,办公室静得让人难受,那份空虚简直能将人的思维都凝固住。
“海谷相关的舆论状况不容乐观。”
李教授主动出声道。
“无差别案件时有发生,居民们的压力较高。刨除凶案来看,网络上极端的言论和行为出现频率增加了1652,现实中骂战与肢体冲突同比增长3477……”、
实际上,这几日在外的感觉更加明显。李念只是走在街道上,身周的妇女儿童会主动避开他这个“一脸凶相”的成年男子。夜晚的商业街行人肉眼可见的减少,空气中弥漫着紧绷与恐惧。
烟酒消费倒是涨了许多,有些人似乎还挺享受这种氛围,街道上时不时能见到喝醉的地痞流氓。夜色中酒气与呕吐物的味道越来越浓。
海谷市特有的松弛感在悄无声息地消失,可是——
“没死人,就不是大事。”项江轻飘飘地表示,“我们不负责民间风评,也不负责居民的精神健康。你要问我的意见……那些只是污染附加影响,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李念咀嚼着这四个字,“以你的情况,我以为你会在意。”
项江移动鼠标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站起身,死人似的眼瞳牢牢锁住李念。他的身后,项海的脖子朝一侧歪了九十度,青白的嘴唇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以你的情况,我以为你会知道。那点凶煞之力污染不会改变人的人格,更不会引诱无辜的人行凶——本质都是人祸,自然不归我们管。至于网络冲突,那些人不是向来这样‘爱热闹’吗?现在这样,反而更坦荡。”
项江一字一句地说完,这才拿起没喝了多少的杯子,象征地接了杯水。
“你还在介意当年的
事情。”
“我当然介意当年的事情,但这不是你小题大做的理由。”
项江身后,项海正过头颅,又张开腐尸似的嘴,吐出腥臭的煞气。可惜李念不动如山,连头发丝都没被厉鬼拂起半分。
项江拍了拍肩头死去的双胞胎兄弟,项海扭过脖子,以变形的手掌遮住嘴巴,在他耳边徐徐低语——
【都是疯子。】那厉鬼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呢喃,【都是疯子。】
另一边,见项江执意把事情“大事化小”,李念不再言语,他翻动着实验室给出的研究结果——
破解木符上的污染模式,根据情绪数据复现失踪条件,连通彼岸的研究十分顺利。
甚至可以说,顺利得过了头。
之前二十余年,除了承受住高度污染的“卡戎”,谁也无法触及彼岸。识安对人造间隙早有研究,饶是如此,他们最多能抵达档案馆那样的过渡空间。
然而这次试验刚开始不久,焦莲就能感应到彼岸的异动。短短一日,识安就成功制造了一个极端不稳定的连通口。
李念拖动实验数据的窗口,将其放在最近海谷市冲突报告旁边,紧接着又调出这次污染源散布的案例。
随即是更升镇调查的案件实录。
他思索了会儿,又扯出不久前殷刃与钟成说给出的假说。
【彼岸是由无数生物的脑为“设备”,相互连通的“网络世界”。元物可视为彼岸的独有的生命形式,疑似以生物情绪为能量来源,可对精神错乱、脑部受损的生物进行一定程度的入侵与操控……】
李教授凝视着满屏幕大大小小的窗口,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朦胧之中,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可是仔细一想,那股感觉又沉入了繁杂的线索之中,难以重现。
……
医院废楼地下,沉没会海谷分部。
半步卡戎的魏化谦挥退了所有下属,一个人待在偌大的房间里。
此处本就是过渡空间,离彼岸更近的地方。带着一丝少有的忐忑,他紧闭双眼,伸开左手五指,将力量集中手部。
下一刻,那只手的指尖逐渐变得半透明,继而消散在空气之中。紧接着是手掌,手腕……只听“啪”的一声,他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砸上地板。
这一下似乎惊醒了他,魏化谦猛地睁开眼,左手也顷刻间从空气中浮现。
指尖还留着难以形容的奇妙触感。
那是轻盈而放松,宛如脱离肉体的新奇体验。
“彼岸……”魏化谦嘴唇微张,轻声呢喃。
咚咚咚!
毫不客气的敲门声响起,随即门锁咔哒一声。门吱呀打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魏化谦面前。
沈陌一如既往,他没等屋主回应,自行推门而入。
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彼岸调查,眼下沈陌长期待在“这一边”,魏化谦从头到脚不舒服——要不是彼岸相关的研究全靠这位硕果仅存的“卡戎”,魏化谦恨不得一个诅咒干脆利落地结果他。
“你在为海谷市中学供应特殊污染源?为什么我没找到任何计划?”
沈陌开门见山。
“我不会特地污染学校。”魏化谦耐着性子回答,“学校的确是很好的污染场所,但是学生的活动轨迹有限,容易被人查出来。”
“我也这么想,你不至于荒唐到那个地步。可是彼岸那边有点动静,学校那边的污染似乎很……集中。”
沈陌饶有兴趣地摩挲手指,魏化谦不以为意地哼了声。
“既然不是沉没会,那么我们都知道是谁。这种关头,还是不要得罪那些——识安那边怎么称呼来着——不要得罪那些元物。”
“……
你不在意污染源的事?”
“我不关心。”魏化谦冷淡地应道,“谁知道它们在想什么,我只负责准备神降。你也是,把精力放在协助神降上比较好。”
沈陌嘿了一声,一屁股坐上魏化谦屋里的真皮沙发。他的目光在风格奢华的吊灯上梭巡几圈,这才看向魏化谦。
“行吧,我知道了。既然你都不在意,我这边叫人跟一跟。”
“……等等。”
沈陌临出门的时候,魏化谦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在想,姓魏的鼠目寸光,怕是要着了元物的道。”魏化谦左手慢慢握成拳头,“我只知道一点——它们的意图不在于杀光所有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无论是我还是你,对上它们都毫无胜算。而对它们来说,‘不在意人类’的人,比‘在意同胞’的人好用……这样一来,你我永远是安全的。倒是我要提醒你,知道得太多,小心丢了性命。”
“原来如此。小魏,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样保守。”
沈陌没有回头。
“放心,牵连不到沉没会。识安已经派人介入了,我不需要亲自插手。”
……
“需要讨人厌。”
物理课上,钟成说陷入沉思。少年殷刃半飘半趴在他身上,一双眼睛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期待……或者说,急于看热闹的热忱。
“需要讨人厌。”钟成说喃喃重复。
他初中的时候的确很乖巧。严格来说,钟成说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平日除了看书做题就是看书学习,字面意义上徜徉在人类知识的海洋。
兴许人类幼崽无法集中精力,可对于死物一样闲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元物来说,那些新知识带有致命的吸引力。
平日奋力读书,考出一堆满分飘然而去。假期则调查姐姐的失踪,钟成说的初中生活异常充实。至于同学,在他的记忆里大抵是些没有面孔的萝卜白菜,他从没刻意注意过。
那些同学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他更是从来没有关心过。
理论上,把所有人挨个打一顿,或者破坏他们喜欢的物件,确实能迅速得到同学们的厌恶。不过这样一来,就算有识安兜底,校方也不会想要这样一个狂暴学生。
钟成说悄悄从桌斗里拿出校规,一条条仔细确认。
旁观的殷刃笑容逐渐凝固,目光里出现隐约的担忧——事到如今,鬼王大人严重怀疑,钟成说的“道德观念”不过是他的警察爹妈言传身教的。不说其他,此人未必真的关心目标成年或未成年。毕竟不知多久的年龄差在那摆着,九岁或九十岁对他来说都是“短命动物”的某个阶段。
殷刃的思绪疯狂转动,勾着钟成说脖子的手紧了紧,生怕此人生出些不太妙的奇思妙想。
“……还是得靠嘴上沟通。”
好在认真研读完所有校规,钟成说如此总结道。
“其他做法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纠纷。”
“嗯嗯嗯。”殷刃鼓励地点头。
“可是我不会骂人,你能帮我查一下吗?”
“……够呛,你缺乏那种骂人的情绪。”殷刃忧郁地摇摇头。
不用查,肯定没用。以钟成说的脾性,他只会中规中矩地背诵脏话,百分之一千骂不过初中生。光想象那个场面,殷刃就有点窒息。
“唔……”钟成说持续沉思。
不知道是不是殷刃的错觉,先前无论再困难的战斗,这人都没有这样苦恼过。黄粱的幻术遮掩下,少年钟成说眉头紧锁,略长的发丝顺着脖子垂下。脸上的苦恼被略显稚气的眉眼放大了十倍。
殷刃咽下了本想讨论的话。
他现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主意,而且这个模样的钟成说
也相当少见,实在让想要多瞧瞧。
这个角度看去,那人就像他的邻桌。他们如同两个真正的学生,坐在课堂中苦恼未来……殷刃莫名喜欢这种感觉,他从容地换了阵地,又趴去钟成说桌子边,伸了老大一个懒腰。
钟成说这么一沉思,就从上课沉思到了下课。
大课间到来,教室里分外热闹。殷刃抹了抹脸上的瞌睡印子,钟成说则立着书本,目光深沉地盯着其中一页,明显还在苦想“刺激方案”。
“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