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卢小河刚挂断殷刃的通讯,又慌忙接起来微信通话——来自孙栖安的微信视频请求,已经被她晾了好一会儿了。
确定线路加密,卢小河关闭摄像头,这才接通连线。
画面中,孙栖安推着轮椅上的张贺君,正在医院中庭晒太阳。
“嗨,小卢。”孙栖安冲摄像头摆摆手,笑得一脸柔和,“抱歉打扰了,但是贺君有话想对你说……我不太懂你们的工作,要不你俩聊聊?”
“我现在稍微有点……”卢小河刚想拒绝,视野猛烈摇晃,手机已经到了张贺君手里。
“你是卢小河姐姐?”
张贺君的声音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恐,还没等卢小河开口,她就连珠炮似的开了场。
“我……我中午睡了会儿,梦到了一个很瘦的阿姨,她一只哭喊着找‘卢小河’。我以为这是个噩梦,结果孙姐说,她就有个叫‘卢小河’的朋友。”
卢小河的心脏一个抽搐,她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嘴,半晌才找回平静的声线:“贺君,你能帮我详细描述一下,那个阿姨什么模样吗?”
“短发,非常干瘦。她光着脚,穿了草绿色方格睡衣……哦对,她的眉毛特别淡,右眉毛底下有颗红痣。”
卢小河闭上眼。
那是她的母亲,何欢。
她的母亲失踪时穿的就是草绿色方格睡衣,母亲特别喜欢绿色,那套睡衣是她去年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卢小河拿着手机的手变得冰凉,耳边血液流过的声音变得分外吵闹,心跳一下下捶在鼓膜上。张贺君的声音轻盈柔软,像是暖和的羽毛,可她每多说一个字,卢小河脑袋里的眩晕就要加重一分。
“她在地上爬着走,哭喊个不停,特别痛苦的样子……小河姐姐,你认识她?”
“认识,我认识她。”卢小河喃喃道,抬眼看向面前闪烁不止的屏幕。
“她是谁呀?”那边张贺君还在问,连孙栖安
都凑回来,两双眼睛直直看着卢小河。
两道轻柔好听的声音混在一起——
“卢小河,她是谁呀?”
咔哒一声,卢小河没能拿稳手机,它整个掉在桌上。视频还连线着,尽管卢小河本人没露脸,可那两道目光像是能穿透电波,刺进卢小河的心底。
视频里的两人像是凝固在画面里。清澄的阳光里,她们面带笑意,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卢小河的答案。
“……她是谁呀?”她们如此重复。
卢小河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张贺君很可怜,罗纯蕾很可恨。但说到底,那也是小孩子间的矛盾,还没上升到人命层面。海谷市中学气氛古怪,可是也有千年大天师殷刃镇着。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来到识安冒险,她本就是为了筹集母亲病重的开销……现在母亲这么痛苦,她在做什么?识安就算能打开通往彼岸的通道,她又能做什么?
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个笑话。
“……她是我妈妈。”卢小河喃喃回答。
“这样啊。”孙栖安凑近摄像头,她整张脸几乎贴上手机。灿烂的阳光被她挡在脑后。整个画面只剩一片阴暗的肉棕色,以及一只转也不转的眼睛。
“抱歉,那只是个梦,说不定这孩子从哪里看见过阿姨。”孙栖安轻声说道,像是在哄孩子,“你别往心里去。”
卢小河没有回答。
阴暗的思绪犹如霉菌,在她心底疯狂生长。它们散发出足以致命的苦味,要包住她所有思绪。
母亲一直在屋内静养,张贺君不可能见过她。彼岸一定程度上连通梦境,张贺君看到的一定是母亲。
母亲在受苦。她一个人被丢在未知的彼岸,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苦。
殷刃明明答应过她拯救母亲,现在却在校园里和大元物玩得起劲,没有研究彼岸救人的意思……既然那只元物没弄出严重事端,先集中精力救出失踪者不好么?为什么要在这种关头徒生是非?
担忧、愤怒、厌恶、惊惶……种种情绪犹如潮水,卢小河眼前发黑。她反应过来时,键盘和手机已经被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视频通话不知道何时断掉了,卢小河缓慢地摸摸面颊,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她用手背抹抹鼻子,瘫软在沙发上。几分钟后,她向葛听听与黄今发了信息,紧接着一瘸一拐地走回电脑前,木着脸调出校工资料。
一张张照片扫过,她很快找到了符合殷刃描述的男性。
欣曲乐,男,四十五岁,单身。此人之前是个普通上班族,三十八岁时所属游戏公司倒闭。他失业后找不到工作,借酒消愁到喝进医院,最后来到海谷市中学当校工。他的背景挺干净,没什么可疑之处。
卢小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关掉了页面。
……
深秋枯叶中,校工先生拎着他的过时笑话集,慢悠悠走回了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是个极小的房间,只放的下一张单人床外加一张老旧办公桌。办公桌的漆面上满是划痕,上面放着冷掉的饭菜,还有一个塑料边框的桌面镜子。
校工——乐先生拖了拖椅子,脸挪过镜子上方。
然而他的面孔远离了,镜子里的他依旧停在镜面中。
“情况怎么样?”那个温和的声音问道。
“和你的猜测差不多。”
乐先生用筷子挑动冷掉的炒青菜。
“有元物秘密混入识安,目前正与我们作对。”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疲惫,“能受住我的毒,应该是‘他’那一脉的幼崽。当年‘他’尸体消失,新的幼崽迟迟不出现,果然生在这一边了。”
“……你后悔了
吗?”
镜子里的影像沉默许久,平静地询问。
“你的年岁和‘悲伤’差不多,比起她,你受人类的影响更深。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如果现在你们把这只幼崽带回去,悉心养大,也许‘彼岸’能恢复当初的样子。”
“你后悔了吗,‘快乐’?”
乐先生没有立刻回答。
“我很喜欢人类的游戏。从早先的丢石子,到现在的电子游戏,我都非常中意。”
漫长的静寂后,乐先生突然这样开口。
“你知道吗,这具身体之前就是做游戏的人。他做的游戏,我曾经认真玩过。《复生传奇》……你之前调查识安九组的时候,应该接触过它。”
镜子里的影像沉默不语。
“对于人类来说,‘逃脱死亡’是值得追逐千年的谜题。《复生传奇》的主题也是如此,按照游戏的说法,你已经带着我们历经千辛万苦,顺利通关了。”
乐先生露出一点怀念的笑容。
“我们都见过最好的世界,不是吗?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所谓拯救世界的续集……怎么会有挑战者在同伴牺牲后不想继续,反而吵着删存档呢?”
“……”镜子里的影像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一个带着苦味的微笑。
“我知道了,你不打算回头。”
那影像继续吐出温婉的女声。
“接下来的事情,辛苦你了。我会按计划联系罗纯蕾的。”
“去吧。”
乐先生放下筷子,他珍惜地放好那本笑话集。收拾好桌子后,镜子里的影像已然恢复正常。乐先生冲着镜子拨拉两下头发,发丝中散落着刺目的白发。
“我已经不适合这个角色了。”他轻声说道。
校工办公室门外,稍下一层的走廊。
“卢小河刚警告完我们,你干嘛这么积极。”
黄今哀怨的声音回响在走廊。
“查探得这么勤快,小心没找到贼,自己被当贼抓了……这破楼怎么没电梯啊!”
“可能是你年纪大了,要不你现在这里休息,我自己探上面两层。”葛听听冷酷地吐着大实话。
“放屁,我还年轻!而且卢姐不是说咱们别分开吗?”黄今气喘吁吁地反驳,“而且她明说了让我们歇着,你是选择性听不懂吗?”
“就巡完这栋楼!总不能半途而废。”葛听听很坚定,“午休结束后,我们就回去。”
乐先生理了理发型,又整好了皱巴巴的校工服领子。他抓起装满糖水的保温杯,打开了门。
他扶着扶手,一步步顺着台阶超下走,正遇上了两个忙着拌嘴的年轻人。
看到乐先生那一刻,葛听听的瞳孔缩了一缩。她礼貌地低下头:“叔。”
黄今则往前几步,和葛听听站在同一个台阶上。他清清嗓子:“好巧,您也……您也……”
他话没说完,校工体表的思维瞬间变成了马赛克。黄今还没来得及示警,一股庞大的快乐顷刻间淹没了他。
他从未体会过那样的快乐。
就像泡在温暖甜蜜的池水中,一切烦忧与苦恼尽数化成齁嗓子的蜂蜜。所有重量像是消失了,他的身体轻盈得如同只剩灵魂。无边欣悦里,黄今的思维近乎停止转动。
他只觉得之前的人生全是痛苦,这一刻,他才真正意义上的出生。
金钱的诱惑,友情与恋慕带来的喜悦……那些不过是痛苦中的糖渣,在现下的甜味中不值一提。尝过这种滋味,死掉也甘愿。
无上的喜悦,无上的……
突然,那快乐消失无踪。
无比沉重的人生迎头砸来,苦涩粘稠的记忆再次将黄今包裹。他霎时间瘫软在地,
险些顺着台阶滚下去。他想要动,脑子却像泡过麻药。情绪大起大落之下,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黄今大大地瞪着眼睛,他的视野里,葛听听同样瘫软在地,她口吐白沫,身体癫痫般抽搐。
而那团马赛克慢慢走近,抓住两人的衣领,将他们往办公室的方向拖去。
“人类是种很有意思的生物。”
那团马赛克中传出带有痰声的话语,那人声音很低,很难说是自言自语,还是与他们交谈。
“每次得到了快乐,你们总会追求更强烈的刺激。你们对于快乐的判断永远在变,我一直在看着。我以为,你们繁殖多了,对我而言是好事……”
“曾经,你们会因为简单实在的小玩意儿高兴,之后是族群认同,再之后是更麻烦的概念。最近,还有不少人使用各种化学品,妄图一步到位……”
乐先生打开狭小的办公室,将两人抱到墙边。他呵喽呵喽地喘息一阵,只见两条间隙打开,识安的通讯设备自行飞出两人口袋,被丢进间隙。
葛听听与黄今只是睁眼看着,手指都不动一下,像是失了灵魂的木偶。
憔悴的“校工”在两人面前蹲下,长长叹了口气。乐先生伸出枯皱的手,摸过葛听听略长的黑发。
“我曾经是队伍里的‘牧师’,我本来应该是队伍里的‘牧师’。”
葛听听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乐先生忧伤地垂下眼去。
“是你们亲手把我变成‘诅咒师’的,这不能怪我啊。”
“永别了,小姑娘,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