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江没有回答。
他扯了扯左右不对称的风衣,头也不回地向学校走去。
朝阳升起,天色发白。学校附近漫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雾,它们贴着地表滑行,朦胧得像一个梦。李念睁开双眼时,面前的项江已然不见踪影。
李念抬起头,正看到一组无人机朝后山飞去。
“……算了。”他冲它们叹息道。
一行无人机比飞鸟小上几分,它们掠过清晨的天空,很快抵达后山。
后山说是有水池亭子,水池却是干的。池底积了些许泥汤,整个看去更像个普通工地。建了大半的亭子边草木稀疏,建筑材料间堆着大大小小的土堆,恍若一个个坟冢。
海谷市中学曾经想开垦建设后山,结果建了一半时出现资金问题,施工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着。学生们爱极了这种未完成的风格,哪怕学校严令禁止,还是隔三差五有学生往这里钻。
当初张贺君被活埋的地方,就离这里不算远。
钟成说痛苦地吞了两块能量棒当早餐,一步步走到了亭子附近。亭子可以坐的地方全是浮尘,钟成说四下打量半天,决定在亭子下面立正。
殷刃则像以往那般彻底封闭气息,背后灵般贴在钟成说身后。
不久,罗纯蕾现了身。
她没穿校服,而是套了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裙子。女孩左手提了个保温杯,右手正拿着那个藏在卧室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跃动。她脚上的皮鞋擦得晶晶亮,可是在此处走了几步,很快便变得满是尘埃。
【早安,我来直播了】
殷刃低下头,狗东西飞快展示出那个匿名群的发言。
【等蟑哥死了,当初质疑我的人也直播吞蟑螂吧[可爱]】
打完这一句,罗纯蕾在某片枯干的草皮前停下,那里正紧挨着一棵枯死的造景树。她锁好手机,脸上绽开一个甜甜的笑。
“行啦,我跟父母打过招呼了。”
罗纯蕾的杀意并不强烈。到了此刻,她似乎还以为面前的一切都只是游戏。
“过来,我把证据埋在树底下了……干嘛,你要女孩子自己挖啊?”
说着她鼓起脸,一脸不满。
幼稚而拙劣的陷阱。钟成说扫了眼那片草皮,眉目间毫无波澜。他只嗯了声,乖乖走了过去。
他的右脚刚踏上那片草皮,脚下骤然一空。下一刻,天旋地转。
草皮下是施工时留下的深坑
。
钟成说几乎瞬间探出手脚,紧紧扒住凹凸不平的坑壁。塌陷的草皮就在此刻落地,摔上坑底横七竖八的钢筋。钢筋细而尖利,危险程度比之前的电梯井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纯蕾没废话,她直接旋开保温杯,滚烫的热水浇上钟成说的双手。钟成说抿紧嘴唇,来了个漂亮的下跃,主动跳去了钢筋丛中。荆棘般的钢筋围在身周,钟成说却奇迹般的毫发无伤。他抬起头,径直看向罗纯蕾。
后者在坑边随意一踢,浮土唰啦啦落下。
“哇,这个角度真不错——其实我很想拍照片的,可是要在群里发照片,被人当证据就麻烦了。”
罗纯蕾又踢了几下土,在坑边蹲下。看她的神情,她是正儿八经在苦恼这一点。
“你的表情不如当初的张贺君好玩。当时她吓得脸都青了——人的脸居然能那么青,特别刺激。”
她又唰啦啦踹下一大堆土。
“你知道你在杀人吗?”钟成说无视了那些埋入钢筋的土堆。
“知道呀,我还知道我不会被抓到。就算被抓到了,我也不满十四岁。”
罗纯蕾似乎忌惮钟成说接着土爬上,她吭哧吭哧从废料里推出一辆独轮小车,开始往坑边垒土。
“再说我家很有钱,我爸妈多跑跑腿,反正关不着我啦。”
她的笑脸堪称纯真。
“……我的父母曾经告诉我,生命很可贵。”钟成说摸过离自己最近的钢筋,尖锐的末端轻轻划过他的皮肤。“你——”
“不是吧,现在还想跟我讲大道理?”
罗纯蕾笑得更厉害了。
【笑死,蟑哥人要没了,还跟我说教呢】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捧起手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等我长大了,我早晚要为这些事情后悔,晚上睡不着。你想说等我将来变得弱势,被人欺负,总会理解张贺君和你的心情。”
【道德婊永远是道德婊】
“笑死我了。你看那些大人,好心肠的人是会暴富,还是会占便宜啊?成天因为这个心塞因为那个难受,自个儿都活不好,还天天挂念别人。我跟你讲,你们这种人可是被优胜劣汰掉。”
钟成说不再说话,他微微歪过头,一双眼盯着心情颇好的罗纯蕾。
【英勇就义没意思,我一定要让他哭w】
罗纯蕾蹲下身子:“我告诉你,我将来会怎么样。我将来会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哪怕不工作,我也会活得比我的傻逼同学好。我干嘛自找难受,吃饱了撑的?”
“将来倒霉被欺负,我也只会恨欺负我的人咯?这和我欺负你们有关系吗,你们的心情关我屁事。谁让我难受,我就不让谁好过,就这么简单。”
她冲坑里的钟成说扮了个鬼脸。
“只有被欺负的小可怜,才会做梦等别人自己醒悟呢。等我老了以后,我再想起你,我的感想肯定是——哇,我比大部分人都厉害,小时候就能骗过一群大人。”
“老师总说要快快乐乐生活,我这样活得最开心。”
【心里话说出来真爽,蟑妹那会儿不好直说,少了好多节目效果哦】
接下来,罗纯蕾留了个长长的停顿。她期待地看着坑底的钟成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嘴唇。
“我的父母曾经告诉我,生命很可贵。”
“不是吧你,又来?”
“……你的生命,我认为不在‘可贵’的范畴。嗯,我想好了,我也不会救你。接下来,你好自为之。”
【哎,有点小反转~】
罗纯蕾啧了声:“行,不就是有超能力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反正我……我……”
在她的注视中,钟成说
捏捏兜里的黄粱。后者噗叽一声,解开了幻术。
成年的钟成说推推眼镜,看向罗纯蕾的目光没什么温度。而他的身后,飘着罗纯蕾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鬼”。
殷刃长发飞散,红眸中带着笑意。他搂紧钟成说的脖子,下巴放松地抵在恋人肩膀上。殷刃身周红衣激荡,散发出浓浓鬼煞。
周围温度骤降,罗纯蕾的口鼻处顿时有了白汽。殷刃肋下又探出两只手,抱紧钟成说的腰,轻而易举地将他带出深坑。
两人轻轻停在罗纯蕾面前,距离她不过两三步远。
对手猛然变成两个成年男人,一瞬的恍惚后,罗纯蕾打了个激灵,下意识退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掏出小镜子,往地上狠狠砸去。
“救我!”罗纯蕾尖叫,“杀了他们灭口!”
镜片瞬间碎裂为无数块,每一块都映着浅红朝霞。下一刻,空间中出现无数道裂缝,伴随着真空吸气的爆鸣声,那个大眼袋校工踏出间隙,咳了个昏天黑地。
他身上不再是那身灰暗的校服,而是相声演员似的长褂,脚上蹬了双老旧布鞋。
“快乐。”钟成说语气很笃定。
那人喘了几下,露出个淡淡的微笑,总归是默认了。
钟成说并未贸然动作。他笔直地站在荒地之上,做出警戒的姿势。他的身后,殷刃的鬼煞浓到让人窒息。周围的地面冰霜蔓延,原本枯黄的草皮彻底腐朽发黑,化为尘埃。
千年鬼王之威,悄悄露出冰山一角。
“你快杀了他们!”罗纯蕾急急地扑过去,抓住校工的袖子,“咱们说好的,你把他们扔回去,我要亲自埋上!”
那校工——乐先生低头看了她一眼,他伸出干枯皴裂的手,摸了摸年轻小姑娘的头。
“嗯,我杀了他们。”他说,“你是我选中的,我会好好保护你。”
说罢,他转向钟成说,眼神变得分外复杂。明明是生于“快乐”的元物,他眼中的悲哀却像极了人类。
“对不住了,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