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芽一晚上没睡踏实, 她总会想起当初被送去李萧寒房中那晚,赵嬷嬷与长公主说的那番话。
不喜便杀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就醒了。
碧喜也替她紧张, 一早就帮她开始梳妆,她前两日问过林月芽, 为何侯爷会突然给她买这么多珠宝首饰,林月芽也不清楚,就按李萧寒与她说得那样回答的。
这些东西待她走了以后是要还的。
碧喜不信, 林月芽也没有再解释什么, 李萧寒的心思实在难捉摸。
不出一会儿,碧喜就将一个漂亮的百合髻盘好了,林月芽不让她用李萧寒买的那些珠宝首饰, 最后只得挑两个小巧的珠花插在发髻上。
碧喜打开柜子,取了一条月白色长裙给她,又将前些日子李萧寒送来的兔毛红底披肩拿了出来,这身搭起来漂亮暖和的同时, 也不会显得高调。
林月芽临出门时,忽又改了主意, 将那披肩脱下,换上了之前常穿的那件缟色短袄。
这便看起来过于素净了, 碧喜不解道:“你浑身上下只有这件兔毛小披肩能壮脸面了,你为何不穿呐?”
林月芽没有解释, 只是摇摇头。
碧喜忍不住又念叨起来, “咱们可是要去见老夫人的,她老人家这次可是带了两位表姑娘回来, 就算不说也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你就一点也不怕吗?”
林月芽眉心微微蹙起, 碧喜说得不假,她的确怕,怕李老夫人会刁难她,毕竟阖府上下如今都在传,李萧寒喜极了她,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虽然没有对谁动过男女之情,可她也是知道的,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强迫那个人的,更不会一次又一次违背那个人的意愿。
碧喜又将兔毛小披肩拿起,作势要帮她换上,“这是侯爷送你的,你若是穿着去,老夫人没准念在侯爷的面上,能少找咱们些麻烦。”
林月芽摆摆手,还是没有穿。
碧喜说得这些,她有考虑过,她就是单纯的不想惹眼,她只想让老夫人和那两个表姑娘知道,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不要将她放在心上。
松兰院,今晨天一擦亮,李老夫人就醒了。
赶了近一月的路,昨晚又因为换地方睡得不踏实,身旁的嬷嬷劝她再眯一会儿,李老夫人却摆摆手:“若是个懂规矩的,想必一会儿就到了,我便不歇着了。”
这话说完不久,林月芽当真就到了。
开门时,外面吹着寒风,瘦小的姑娘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白雾。
李老夫人看人喜欢先看眼睛,她觉得一个人若是心思不纯,从眼睛就能看出一二,待林月芽走进屋里,李老夫人又冲她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跟前。
在看清楚林月芽这双眼睛时,李老夫人顿时心下了然,这双眼睛是哄不了人的,绝不是个能存坏心思的。她这六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哪个这样岁数的女子,能有这般干净透亮的眉眼。
怨不得寒儿喜欢。
老夫人招呼她落座。
林月芽受宠若惊,其实从一进松兰院的大门起,她的心脏便突突直跳,直到现在看到一脸慈祥的老夫人笑着让她坐下,那慌乱的心才渐渐平静。
二人一道用早膳,李老夫人喝了几口粥,见林月芽僵坐在那里不敢动筷子,就笑着将盘子向她面前推了推,“在我这院子不用拘着。”
林月芽的惊讶就写在脸上,她愣了一瞬,连忙夹了那道菜。
李老夫人望着她,笑而不语。
用过早膳,两人又去前厅喝茶。
李老夫人用玩笑似地语气问林月芽:“寒儿是不是总冲你板脸色?”
林月芽哪里敢说实话,自是连忙摇头。
李老夫人却是朗笑出声,“看看,我就知道你不敢说实话,别看我七年没回府,三岁看到老你可知,他打小就是这样一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
林月芽尴尬地陪着老人家笑了笑,却在心底不赞同她的话,她觉得李萧寒的心可不是豆腐做的,至少也得是石板。
只是林月芽没料到,李老夫人根本不是来敲打她的。老夫人眉眼慈祥,性格活络,几句话就让林月芽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放松。她打心里开始喜欢这位老人。
李老夫人知道她哑巴说不得话,每每和她说完,便一面看她的反应,一面去听碧喜转述。
有时候碧喜还没说完,李老夫人就先笑了起来,林月芽的口齿很清晰,简单的话不难猜。若不是哑疾的缘故,想来也是个说话好听的姑娘。
两人聊了许多,却是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林月芽的身世,李老夫人心里明镜,能让孙儿领进院里的人,家世定是清白的。
“你这喉咙病了多久,可还能治好么?”李老夫人忽然关切地问她。
林月芽不由鼻中酸涩。
这么多年了,李老夫人是头一个问她还能不能治好的人。
她记得儿时中毒后昏迷不醒,祖母怕花钱,不让请郎中,待她醒来后,嗓子就坏了。
后来她长大了些,偷偷跑去村口找郎中,那郎中见她可怜,就帮忙瞧了一二,最后还是摇头道:“时间太久了,毒气都不知跑哪儿去了,看不好的,回去吧。”
一想到这些,林月芽心中又苦又涩,她强将眼泪憋了回去,朝李老夫人摇摇头:治不好的。
李老夫人略微沉吟,片刻后,对身旁的王嬷嬷道:“去将老余叫来。”
老余是府上的大夫,曾在太医院任职,当年老侯爷病重时,他便被皇上送来侯府为老侯爷治病。这一待就是半辈子。
余大夫昨夜来给李老夫人请过平安脉,当时还夸她身子骨硬朗,却没想到一早又被请了去,他还当李老夫人出了什么事,带着个小药童很快就赶了过来。
得知是要给林月芽看,余大夫擦掉额上的汗,松了口气。
余大夫看病仔细,他拿着琉璃镜将林月芽的喉咙查验了许久,又问了她许多问题。
林月芽一直觉得,她的哑疾是无法治好的,可此时此刻,她平静的心骤然被打乱,她竟头一次生出了想要开口说话的期盼。
她强压着那股悸动,一双好看的眼睛就这样一直盯着余大夫看。
片刻后,她看到余大夫摇头叹气。
那股希望也在这声叹息中顷刻消散。
“的确是中毒所致,若是中毒当日开上一副解毒的药,倒有可能痊愈,如今时日太久,难以看好。”
李老夫人脸上笑意渐淡,她蹙眉不语,片刻后又问:“可若是毒气还在体内,会不会对日后造成影响?”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关心过她体内残留的那些毒气,就连林月芽自己,也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再次抬眼看着上座的老人,林月芽眸中禁不住泛起泪光。
余大夫与李老夫人对视一眼,思忖着道:“应无大碍,只是林姑娘身子太过瘦弱,需要好好调理一下。”
李老夫人点点头,“那还等什么,你快去开便是,什么对她身子好,便给她吃什么,给王管家说,走松兰院的帐。”
这是不要在乎银子的意思。
林月芽却觉得不妥,她连忙起身对李老夫人道:没关系的,我不用喝药。
李老夫人却笑着朝她压手,“你这孩子,快坐下吧,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若是日后出不起了,你就给寒儿吹吹枕边风,让他多孝敬孝敬我便是。”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笑了。
林月芽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走了,正打算同李老夫人说,却不了李老夫人忽然压声问她:“避子汤可常喝?”
林月芽愣了一下,随后忙红着脸点头:老夫人放心,奴婢每次都会喝的。
李老夫人知道她想岔了,于是语气松了几分,“傻孩子,那东西喝多了伤身子,这样,我待会儿再让老余重新开几副温良的汤药给你。”
话毕,李老夫人顿了顿,忽又想起什么,抬眼望着林月芽认真道:“记住了,日后不要随意吃喝旁人的东西。”
林月芽懵怔点头,可随即一想,若是真有人给她吃喝什么,以她的身份,能拒绝么?
李老夫人知道这孩子脑袋不灵光,那心思就写在脸上,她叹了声气,替她道:“若真有人给你,你便说那东西和老夫人给你吃的药犯冲,老夫人若是知道你吃了,会骂死你的,自然也会骂死她。”
林月芽这下懂了,她起身对李老夫人感激行礼。
就在这个时候,何家姐妹来给李老夫人请安。
两人一进屋就看到了林月芽,她们先是上前同李老夫人请安,随后极为大方地与林月芽打招呼。
李老夫人看到屋里这三个如花似的姑娘,心情更好了,只是折腾了一早上,现下有些困乏,便没叫她们留下,挥挥手让三个自己玩去。
这是林月芽第一次见到双生的姑娘,三人一起朝外走时,她一双好奇的眼睛悄悄在这二人身上流转。
在上京美女如云的地方来看,这两位表姑娘算不得样貌顶尖,但她们自带一股江南女子的温婉与妩媚。
林月芽对江南很有好感,也喜欢他们说话时那样绵软的声音。
何凡静话很少,始终面上挂着一抹淡笑,何凡柔开朗些,一路上不停与林月芽说话。
林月芽今日心情很好,原本以为李老夫人会刁难,却没想是个那样慈祥和蔼的老人,而这两个表姑娘,言谈举止十分得体,对她也没有丝毫厌烦,甚至还邀她一道去花园里面转。
何凡柔很有意思,她一开始还会听碧喜转述,后来便直接拉着林月芽,边猜带蒙的同她交流,若是猜错了,还会抬袖遮着唇畔笑。
不是笑话林月芽,是笑她自己笨,连这个都猜不出来。
林月芽也被她逗笑了。
临分别时,何凡静拉着林月柔的手道:“这是我们姐妹头一次离开家乡,我们的娘亲早年便病逝了,在襄州得不到庇护,多亏李老夫人愿意将我们养在身前,我们姐妹俩不求其他,但求能侍奉在老夫人面前有个依靠。”
听到这儿,林月芽便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也不知娘亲如今可否安好,她眸子垂下,眉眼中带着丝哀愁。
何凡静也靠过来望着林月芽道:“往后在侯府,我们若是哪里做的不妥当,还请林姑娘提点一二。”
林月芽顿了顿,最后还是点头应下。
两人目送林月芽离开,这才朝松兰院走。
何凡柔见周围无人,就顺手从路过的冬青上揪下一片叶子,没好气的在手里捏着玩,“姐姐还说来了上京跟着老夫人就不用受气,这下好了,伺候一个郡主不说,还要巴结这样一个小哑巴。”
何凡静扫了眼周围,将她手中的叶子夺走,朝身旁花丛丢去,“老夫人的教诲你都忘记了?”
何凡柔撇撇嘴,便听姐姐继续念叨:“咱们的身份做不了侯府正房,若是不能将后宅关系维护好,不是等着被主母发难?”
当初李老夫人愿意将她们养在身边,就是因为这两个孩子一点就透,是个拎得清的。
何凡柔道:“我知道,我就是气不过,她那样的身份,咱们还得和她姐妹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