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上京与边州不同, 没有放河灯的习俗,一到入夜,一家老小便围坐在一起, 共进晚膳,这日的膳食也颇为讲究, 便是穷苦人家的,多少也是有肉有酒的。
一家老小在这日共叙天伦,有说不完聊不尽的热闹话, 便是再累再困, 也会强撑着守岁,等待破晓的黎明。
寻常人家都会如此,达官显贵的府邸则更甚。
今年的永安侯府却不同, 除了门口那两个大红灯笼能显出几分喜庆,整个府邸都像被一层阴云罩住似的,瞧不出一丝热闹来,甚至比往日里还要清冷。
长公主在刚一入夜的时候, 去松兰院和李老夫人表面客气地互道安康,小坐了半盏茶的工夫, 便回去了。松兰院有两个何家表姑娘陪着李老夫人,多少还能热闹些。
只是到底年纪大了, 李老夫人守不得岁,没多久就进屋歇息去了。
云腾院一片寂静, 廊上的红灯笼都是新的, 却一个都没有点,主屋也见不到一丝光亮。
三个多月前, 也就是林月芽下葬那日, 李萧寒在栾山晕倒, 夏河连忙将他带回侯府,整整高烧三日。
余大夫还是之前的那番说词,这是伤心过度,急火攻心所致,只能先喝药将烧退下来,至于旁的,只能说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李萧寒烧退后,不过才短短几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脸颊两侧明显看出凹陷。
长公主过来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待回到格兰院,哭了整整一夜。
李老夫人在李萧寒高热的时候天天都会过来守上一会儿,反而身体恢复之后,反而没再来过。
夏河以为李萧寒醒来后会再去栾山,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怎么劝阻,可让人意外的是,李萧寒醒来之后极度的平静,平静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古怪。
“查。”
这是李萧寒开口对夏河说得第一句话,简单到让夏河摸不着头脑。
“侯爷,查什么?”夏河小心翼翼地问他。
“查有关林月芽的一切。”李萧寒冷静回答。
夏河顿了片刻,最后还是不忍地道:“侯爷,林姑娘已经……我们亲眼所见的。”
李萧寒抬起眼皮看了夏河一眼,却也没恼火,语气平淡地继续道:“那不是林月芽,只是样貌相似罢了,坊间不是有传言,有些江湖术士通晓易容术么?”
从前李萧寒绝不会信这些没边的传闻,如今他却主动提起,夏河也不知该怎么相劝,不管不顾任由他做也不是办法。
最后夏河干脆便直接道:“侯爷若是不信那是林姑娘,不如再去一趟栾山……”
李萧寒的平静被瞬间击碎,他沉脸起身,目光带着警告地看向夏河,“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我再说一次,那不是林月芽。”
他声音冰冷,面容阴郁,说完后,胸口处明显地一起一伏,就好像之前的平静全部只是用力在克制的结果,而非真正的平静。
夏河忽然便明白了一切,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默默叹了一声,没再相劝。
片刻后,李萧寒的那份失态又被藏匿起来,冷冷地道:“传我令去寻京兆尹,即刻捉拿陆渊。”
夏河愣住,“那要用什么罪名拿人呢?”
“毒害永安侯府家眷。”李萧寒神情冰冷,“他在我面前亲口认下的。”
他是答应过林月芽,不会杀了陆渊,但公事公办,这是他职责所在。
见夏河一脸迟疑,李萧寒便接着道:“如若熊威不管,便是渎职,大理寺定会秉公办事。”
大理寺暂时管不到陆渊,可若是熊威不去拿人,那么便给了李萧寒直接将他也一并拿下的理由。
此刻的李萧寒一点也看不出哀伤,仿佛又变为了昔日那个不苟言笑,杀伐果决的永安侯。
然而夏河听完之后,并未离开,他面露忧色,上前一步拱手道:“侯爷,陆大人已经辞官离京了。”
几日前李萧寒高热不退时,长公主曾让夏河去寻过陆渊,方才得知陆渊那时已经辞官离京。
李萧寒并未吃惊,反而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如从前那样,习惯性地去转玉扳指,然如今因他消瘦的原因,扳指比往常松了许多。
“夏植呢?”他问。
夏植是李萧寒的一名暗卫,自打林月芽与陆渊的事被李萧寒得知后,他便命他一直跟住陆渊。
然而前不久为了快速找寻裴愉的行踪,李萧寒便将几个暗卫全部调走,夏植也是其中一个。
“侯爷,”夏河蹙眉望着李萧寒道,“夏植已离京半月之久,是您亲自下达的命令,他如今人应当在西州。”
李萧寒顿住,微微眯起眼来,在脑海中寻找这段模糊的记忆,待终于想起时,他合眼长出一口气。
“那便叫夏冗,或者夏如,总之,务必要快些将陆渊寻到。”李萧寒忽然开始头疼,他扶住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捏了几下,语气不耐地道。
然而夏河又是一怔,再次出声提醒,“夏冗也在西州,至于夏如,自从裴愉失踪后,他也一并断了联系……”
李萧寒头痛更甚,他疑惑抬眼,顿了许久才将这些事情记起,他蹙眉极深地冲夏河摆了摆手,“先查吧……”
“查什么?”夏河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查,又有什么需要查的。
李萧寒默不作声,他低下头,用手扶住额头,许久后,桌面上落下一滴泪。
其实要查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总觉得,必须要查,只有查下去,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李萧寒就这样静默地坐了半个多时辰,待再次抬眼时,他的神色已是恢复如常。
一连数日他都是这般,人前还是那位端方规矩,清冷尊贵的永安侯,人后回到云腾院,他便时常头痛,有时候手中拿着书,却迟迟未翻一页。
天色已黑,屋里分明该点灯时,他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依旧保持着一个姿势。
直到除夕这日,他命令下去,整个云腾院不许点灯,连后面的春和堂也不许。
从日头落下的时候,他就将院里人全部挥退,一个人站在云腾院门口,手中还拿着一根冰糖葫芦。
直到夜里起风,他头痛症又犯时,这才被夏河劝回来,然而他没有回云腾院的主屋,而是先去旁边那间林月芽曾住过一段时间的小屋,他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待头痛略微缓解,便又起身去了春和堂。
春萝按照李萧寒早前的吩咐,春和堂日日都会有人打扫,这是李萧寒自林月芽离开之后,第一次走进春和堂的主屋。
昏暗的屋中依旧不让点灯。
李萧寒进门后,许久未动,待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他才慢慢来到桌旁坐下。
上面摆放的都是早就备好的茶水糕点,那些糕点都是按照林月芽平日的喜好做的。
李萧寒闻着空气里甜腻的味道,他一度想开口说话,然而每次唇瓣张开时,声音未出,便又立即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