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的矮案上永远放着一只玛瑙盒,里面满满都是桂花蜜金糖,琥珀一般的色泽。
除了糖就是卷宗,堆在一角,剩了半杯的胭脂蜜茶压在上面。
比起竹帘,祝玄更喜欢纱帘,尤其喜欢晨曦幽蓝的颜色,他最常用的纱帘就是这色,今天也一样。
肃霜蜷在祝玄袖子里,视线散漫地四扫。
她知道自己应当搜刮点俏皮话,比如夸夸祝玄这身官服;比如问他是不是察觉到她被困在云海,专门从天宫赶来;再比如她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软垫下突然传来锐利的剑鸣声,金光幽幽闪烁——是龙渊,原来他带在手边。
祝玄一把抽出龙渊,它的反应说明怨念操纵者已出现在天界,赌对了。
他正要将神兵抛出,不想它只鸣叫了两声又安静下去。
奇怪,认错了?还是怨念操纵者又离开了天界?
祝玄一把又将龙渊重新塞回软垫下,反手掏出至乐集,“咻”一声,书精跌坐在了腿上。
“你睡了四天。”他垂头细细看她眉眼,“怎么越睡脸色越差?”
他眼里毫不保留地闪烁着终于见到她醒过来的喜悦,肃霜匆匆移开目光,很快便觉左耳被握住,他的手指固执地要把上面逆反的战栗搓揉安静。
“为何来南天门?”祝玄问。
肃霜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听说很多帝君回天界,我和仪光归柳去看看热闹。”
“说谎。”祝玄又来刮她的脸,“想下云海?当初一直说想回天界的不是你自己?”
肃霜轻道:“都说了是看热闹……我看到朱襄帝君之女了,她那么好看,少司寇被她喜欢过,真没动容?”
话题转得生硬,祝玄却愉快地笑了一声:“你希望我动容过?”
虽是问话,他又不像是打算听回答的模样,托着后脑勺把她转过来朝着自己,继续细细看,真心实意的欣喜与幽冷的审视同时出现在他脸上。
“别再乱跑。”他甚至可谓柔声嘱咐,“下不了云海的。”
肃霜吸了口气:“你到底是、我怎么会……我就是、摔了……”
她语无伦次说了几句,突然安静下去,隔了一会儿,终于淡淡开口:“是什么法子?”
祝玄捏住她戴着辛夷花坠的左耳,手指轻触耳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那里有一块指甲大小的漆黑纹术。
“抓捕囚禁审问是少司寇的长项。”他缓缓道,“以前抓过不少厉害的,有些特别擅长遁逃,捆仙绳朱砂符雷咒都困不住,关进地牢一转眼就找不到,这时候就要上玄牢术了。”
他搓了搓那块纹术,声音里也带出愉悦:“打上去之后就再也跑不掉。”
怀里的书精好像僵住了,用一种惊惶甚至有些惊恐的眼神望过来,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他捕捉到。
打压不臣服的至臣服,祝玄一直很喜欢,也很擅长,书精就没真正顺从过他,藏着一肚子幽深的心思,现在真正把她打压到了,预料中的高兴却没来。
他不喜欢她那个表情,他想看的不是这个。
突然察觉到自己擅长的手段得不到想看的,祝玄破天荒有了一丝无措。
有什么不可一世的张狂迅速破灭,奇异的脆弱感又开始冒头,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他发痛。
祝玄下意识收紧双臂,俯首紧紧贴着她的额头,鼻端又能萦绕她的气味,是在怀里,又仿佛在千万里远。
他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很低:“下次别这样了。”
明明是威胁,为何说的像是“别离开”?
肃霜没有动,紧紧闭上了眼睛。
子时正,舞乐神官们在栖梧山火红的迎宾大道上做送魂典礼。
来宾稀稀疏疏,全无当日寿辰的热闹拥挤。
无论之前有多少愤愤不平的神族等待反转,有多少神族焦头烂额地想找回四方大帝主持公道,在源明帝君与正灵大帝的操持下,重羲太子归位终究已有尘埃落定之势,栖梧山也已成诸神避让之地。
青鸾火幽幽腾起,照亮了池滢灰白的脸庞,她神色平静,脊背挺直,定定望着夜色深处,一点失态不曾有。
仪光无声地站在阴影里,她虽来了,却全无上前安抚的勇气与底气。
她就这么默默站了一夜,天初亮时,她又默默离开栖梧山,孤身来到了天宫西花园。
时值早春,西花园里草木尚凋敝,只有几株白梅开得清妍。
仪光微微眯起眼,她不知道源明会不会来,那日在南天门与他约三日后,可三日后并没见着他,她于是递了一封信,什么也没提,只说每日都会来西花园等他。
今天是第几天了?她已记不清,不过没关系,她本就是这样愚直的神女。
天色渐渐大亮,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三尺处。
仪光缓缓转身,风姿隽雅的帝君端立白梅下,双目含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