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冲看着面前这张脸,脑中涌现无数话要讲,到嘴边是一句,“你怎么就在这儿呢。”
孟冲因疼痛陷入昏迷,醒来第一个要找的是她妹妹,他问他带回来的那女子在哪,家人忙去找,但找不到。榻前跪了一地的人,又是哭又是讨饶,发了誓要将人找回来,孟冲却是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同那日一样地想,“我大抵是做了梦吧,不然日思夜想的人怎么就在我眼前了呢?”这样想着,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孟冲的伤结了痂,能走动,第一件是就是来真慈堂。他跪在母亲画像下,泪流不止,“我不甘心是梦一场,母亲,你在天之灵庇佑,叫我早日见到妹妹,千万别叫我死了,兄妹也不能再见一面,母亲,我真害怕……”
出了真慈堂,孟冲仍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下阶时无意一瞥,竟瞧见了母亲旧影。池边坐着的那人身段内蕴,不正是昔时的母亲吗?待更细看,便如冬天饮雪,周身震彻,两个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湛君说,“我住这里的。”遥指那方小院,“喏,就是那儿,得两个月了。”
孟冲的目光由那小院缓缓转至高台上的真慈堂,方信天意冥冥。
湛君仍是记挂他的伤,“你是好了的吧?”她其实知道他肯定是好了的,但仍旧想要听他亲口说,不然心里总过不去。
“我好了呀,吃那么多药,怎么会不好?”
他目光殷殷,像面法镜,照得她的愧疚无处遁形。她认为这是个恶人,贬他伤他,结果自己却为他所救,连探病也不曾去。如此想来,恶人也比她高尚,她倒是个小人了。湛君心下怅然,竟不知好歹地想,要是自己没有被他救下,自己挨了那两鞭子,或许比现在好受些。
她不是个沉稳性子,心底愧疚层层累加,话就急了起来,“本就不关你的事的,你怎么那样傻,你冲上去做什么,鞭子打在身上,得多疼啊……”说完隐隐湿了眼,心疼有,委屈亦有。
孟冲听她这样说,怔住了,心底泛起无边的酸和苦,他很想告诉她,他怎么会让人伤害她一丁半点?他是她的兄长,他曾经那么盼望她的出生,等了八个月,二百二十三天,他抱过她,想过要永远对她好,可他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孟冲心中的喜,全失掉了,只剩下痛和空。我为什么要冲上去?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说:“你是叫云澈吧,从水的澈,清不染浊,亲友或许喊你阿澈,大概十六七岁。”
有那天的事,他是知道她名字的,湛君点了点头,说:“我确实是十七岁,云澈是我的名,不过认识我的人都喊我湛君,先生讲我那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我母亲死了,那个名字叫他伤心,所以他给我取了小字,一直都是喊我小字。”
“先生?”
“我父母尽死了,先生是养我长大的人,他是我父母的朋友。”
先生,朋友,不是舅舅?孟冲有些疑惑,又感叹舅舅是真的气,在他眼里,父亲死了,兄长自然是没有的。
孟冲苦笑,“我有好多心里话,藏了许多年,一定得讲给人听,不然就太难过了,这些话牵扯到一些事,其实是不能说的,可我不想瞒你。”
湛君听不懂他的话,“不想瞒我?”
“瞒了你的话,就是我不真心了。”孟冲略作沉吟,方问:“你去过那边真慈堂吗?”湛君自然去过,但不敢说,怕再牵扯到识清,于是她摇头。孟冲便道:“我带你过去吧,你一定得去瞧瞧!”说完就拉着湛君要过去。
湛君给他吓住了,忙要推开他,但见他手上束带未除,也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进了屋里,站在那画像底下,湛君真是满头雾水,怎么就跟听到的不一样呢?
孟冲问她:“你瞧,你是不是很像她?”
湛君故作惊讶,“啊,这怎么会?”
“这画上的是我母亲,她离开我有十七年了,要是没有这幅画,我大概早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孟冲伸手轻触画纸,像是又重新摸到了母亲的飞扬的衣带,“这其实也不是我看了十七年的那幅画,那幅画毁掉了,这里洒扫的小尼姑弄了个假的给我。”
湛君不敢说话。
“可我更喜欢假的,画是假的,人却是真的,我的母亲,她曾经有过这样温和明亮的眼神,有过的……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实在太过悲伤,以至于湛君听了他的话,心里也一并不好受起来,画上人的温和明亮成了永恒,画外的人永远的被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