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年行舟回到了风回城内一家小小的客栈之内。
她打了水,从怀里摸出染血的那本《羲和剑谱》放到一边,脱下衣衫清洗着肩上的伤处。
若不是负伤,其实她很想与方才那少年正正经经地较量一场。
……薛铮?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
她皱了皱眉,很快包扎好伤处,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打开一个小匣子,取出一张纸看了看。
纸上是丹青阁给她列出的人选,其中,有三个人的名字被陆醒以朱砂勾出,薛铮的名字是第一个。
《羲和剑谱》已拿到手,剩下的事就是从这份名单里挑一个人来修习羲和剑法了。
她想起薛铮拔剑的姿势。
虎口先贴在剑柄上,四指并拢微微一旋,再以整个手掌紧紧包裹住剑柄,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抽出长剑,动作一气呵成,极富力量和韵律。
之所以会给人缓慢的错觉,是因为他拔剑之时充满了虔诚、专注而庄重的态度,并不因这个动作已重复了成千上万次而有丝毫的怠慢和轻忽。
那是只有沉迷于无上剑道,时刻秉持敬畏之心的人才会有的下意识行为,昭示着他对剑道的信念和热爱已渗透到了骨髓和血液之中。
……和她一样。
年行舟把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她没有兴趣,更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观察其他人。
就是他了。
月华如水,海潮拍岸,白慕山重归平静。
薛铮回了指剑峰,取了一件衣衫穿上。
放走了偷盗者,他理应前去主峰的战堂请罚。其实作为男人,没穿上衣并非不能追踪的理由,但他当时鬼使神差地犹豫了一瞬,只那一个瞬间,就失去了再度追上去的机会。
他回味着方才少女迅捷轻灵的三剑,因太过专注,一时竟没注意到主峰传来的钟声。
等他发觉主峰传来的钟声不对时,承剑峰上已是灯火通明,从这边望过去,主殿明月殿左右的烽台上燃起了赤色火焰,将那片天空染得彤红瑰艳。
钟声连绵不绝,激荡在峰谷山间,是宗内有重要长辈逝去的哀钟,而明月殿左右燃起的赤焰,则是战堂即将展开大规模战斗的信号。
薛铮神色一凛,一把抓起身边的长剑,往主峰赶去。
明月殿的汉白玉台阶下,四百余名战堂弟子长剑出鞘,肃穆而列,赤红火焰映照在台阶上的三名战使身上,将白色衣袍染成模糊不清的绛色。
薛铮提剑上前,立刻有战堂弟子悄无声息包抄而来,不动声色地截住了他的后路。
薛铮心往下沉,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
“什么意思?”他仰头看着台阶上的三名战使,那是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同门,虽然相互之间极少交谈,但彼此之间仍有着深厚的默契和信任,而此刻,那几双盯着他的眼眸中,透出的却是戒备、愤恨和痛心。
“什么意思?”站在中间的战使尹玉嗤笑出声,“薛铮,你还有脸问出这句话,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尹玉是明月宗掌门颜渊的大弟子,她是战堂四名战使中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一位,虽然剑术在堂内不是最高超的,但她心思缜密,处事公允,最受战堂弟子信赖与爱戴。
薛铮沉默不语,心下有些疑惑,虽然他的确有错,但只是放走了一个偷盗剑谱的人,应当罪不至此。
山风激狂,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赤色火焰卷着火舌窜上天际,将冥冥夜色衬得一片猩红。
明月殿高台之上的丧钟已撞击到了最后一下,随着一声沉重的鸣响,长长的尾音由近及远,回荡在远处的峰壑之间,荡得人胸间浮浮沉沉,透不过气来。
薛铮霍然抬头,“死的是谁?”
尹玉紧紧盯着他,不答反问,“事到如今,你还在装糊涂?”
薛铮瞳孔微缩,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未握剑的那只手紧紧捏成拳头,大声重复道:“死的是谁?”
尹玉的目光中带上了几丝不屑和愤怒,“别装了,薛铮,死的是你的恩师,指剑峰峰主杨桓,不到半个时辰之前,你亲手杀了他,用的碧海潮生剑第八式沧海横流,难道你忘了?”
像是半空中酝酿了很久的巨雷终于劈下,不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薛铮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手中之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他脑中一片模糊,茫然地看向明月殿的后殿方向,那里的清宗殿,是杨桓值守主峰时最后呆过的地方。
“碧海潮生剑第八式沧海横流,如今在你手里的威力果然已经不比从前,”尹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忽而缈远,偏偏他一字一句都听得异常清楚,“杨峰主七窍流血而亡,身上有不下三十处伤口,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染红了整个清宗殿的地板,的确像是血海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