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月光如溪,江依一个人抱着手臂站在浴室外,指间夹着一根抽了一半的烟, 郁溪说出那句话后, 她就忘了再抽, 长长的烟灰掉到手指上,连烟灰都是暖的。
江依笑了一下,抽了一口, 唇间缓缓吐出一缕薄烟。
说不感动是假的。
郁溪固然不明白她面临的是什么困境, 但不管那是什么,那困境都在郁溪心中化为难于登天却有形的“十万”, 让少年人凭着一腔孤勇说出一句——
“我想帮你还钱。”
江依定了定神, 故作轻松说了句:“姐姐自己都还不上的钱, 那就说明很多很多了,你一小孩儿怎么还?”
郁溪沉默一瞬。
当江依以为她被吓退的时候,她却意外坚定的说了句:“我以后会很有钱的。”
“比你所有那些客户还要有钱。”
江依笑出了声:“这我不怀疑,你行的, 小孩儿。”
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 洗好澡的郁溪从里面出来了, 她头上裹着绷带没法洗头, 澡也洗得潦草, 浑身都来不及擦干似的,江依找给她的那件白t恤, 领口和袖口都沾了水渍, 贴在身上, 还有她的头发, 发尾沾了水, 变得湿漉漉的,毛茸茸的。
连一贯清冷的表情,都被水汽熏得柔和了不少。
整个人软下来,像只奶乎乎的小狗。
江依一手夹着烟,另一手忍不住在郁溪头上揉了一把。
她本来想掐一把郁溪的脸,嫩豆腐似的,但她忍了。
正当她想缩回手的时候,郁溪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盈盈月光下,郁溪盯着江依唇角肿起的那道伤,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伤是怎么来的,但似有感应的问了句:“还疼么?”
说不疼一听就是假话,江依不想故作坚强把这事儿反而弄沉重了,挤着眉龇牙咧嘴说一句:“你撞墙上试试。”
郁溪竟说:“亲一下就不疼了。”
江依望着郁溪,她手中的烟又很久没抽了,长长一截烟灰掉在地上,细碎而柔软。她手腕一直被郁溪握在手里,少年人的皮肤滚烫。
江依顿了顿。
然后她笑了:“你以为你口水是什么?医用酒精啊?”
郁溪竟又说:“那你尝尝。”
江依笑着,把手腕不着痕迹的抽出来:“越说越没谱了,我要去洗澡了。”她的浴巾和睡衣都拿好,放在浴室门口凳子上了,这会儿把指间已经烧完的那根烟往郁溪手里一塞:“帮姐姐掐了。”
匆匆进了浴室。
郁溪低头,看着手中那根烟。
淡黄烟嘴上,还有江依斑驳口红的印子。明明她们回祝镇都深夜了,江依也没打算再出去,也不知涂口红干什么,好像涂了口红才有安全感似的。
郁溪的掌心,还有江依手腕残留的温度。
她抬起手,把那根几乎已经燃尽的烟塞进嘴里。
月光下,她的双唇叠着烟嘴上江依的口红印。
烟也就最后一口的量,一阵浓烟钻入郁溪的肺里,呛得她想咳,但忍了,怕浴室里的江依听到。
这时江依的声音从浴室门缝里飘出来:“郁溪。”
“嗯?”
“高考成绩什么时候出来着?”
“两周。”
“那什么时候报志愿?”
“出成绩后三天。”
江依笑着,那哗哗的的水声,是浇在江依身上,也是浇在郁溪心上。江依说:“你这么臭屁的小孩儿,肯定只会填邶航一所学校吧?”
连调剂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傲得要死。
郁溪的确是这么想的,“嗯”一声。
江依的声音被水泡软了,变成一摊淡淡的墨,在郁溪心上染出一片失落的痕。江依说:“等填完志愿以后,你直接去邶城吧,趁开学前打工多攒点学费。祝镇的这些破事,你什么都别管了。”
说着笑起来:“你不是想造飞机吗?姐姐给你买机票,让你坐飞机去邶城。”
郁溪说:“你哪来的钱?”
江依又笑了:“看不起姐姐是不是?告诉你,姐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就没有姐姐搞不定的事儿。”
“我攒着钱呢,欠的钱很快就能还上了。你走吧,走得越早越好。”江依的声音淡淡飘来:“这祝镇,就不该有什么你留恋的人和事。”
两人洗完澡回房,江依的房里,还是只有那张尴尴尬尬的小床。
江依说了声:“睡吧。”就率先躺了上去。
郁溪说:“我……看会儿书。”
“小孩儿学傻了吧?”江依噗嗤一声:“都高考完了你还看什么书?”
郁溪说:“习惯了,不看会儿我空虚。”
江依长叹一声:“好吧,这可能就是学霸和我等学沫的差距。”她告诉郁溪:“别看太晚,早点儿睡,头上还有伤呢。”
郁溪:“嗯。”
江依背对郁溪躺着,一张薄薄的旧毯子搭在她身上,从纤腰到丰臀,像悠然的水和起伏的山,成熟女人的曲线,勾勒出一派如诗如画。
语文算是郁溪所有科目里成绩最不好的,这会儿她借着屋顶黯淡的灯光,看着江依的背影,也很难想出什么足够美好的形容。
她只是看得有点痴。
“美”在她十八岁刚成年的心里,化成一个具象的符号。
江依就是美。美就是江依。
这样纯粹的“美”带来的震撼,只有当几年以后,她成为航天事业的一员后,第一次看到浩渺星空所带来的震撼所能比拟。
郁溪悄悄看着,耳朵里听到江依的呼吸渐渐和缓。
她轻手轻脚的下床,关了灯,又轻轻躺回江依身边。
江依的床那么小,每次一躺上来,两人背对背,都是脊柱贴着脊柱,皮肤烫着皮肤。
江依身上的香味有了黑夜助纣为虐,在小房里铺天盖地。
郁溪在黑暗里睁着眼,轻轻攥着旧毯子的一角。
她刚才本来也不是想看书,是想等江依睡着。
跟上次一样,她的脚穿过薄薄一张旧毯子,在黑暗里找到江依光洁丝滑的小腿。
江依的腿像丝缎,脚趾一触上去,郁溪就闭了闭眼。
那丝缎又像有磁力,吸引着她离不开,脚趾轻柔摸索。
可跟上次不一样的是,江依轻轻把自己的小腿抽走了。
郁溪紧张的汗都出来了,脚尴尬的停在原地,脚趾紧紧蜷起,变成黑暗里一具不会动的雕像。
江依是发现她的动作了么?会不会觉得她很猥琐?
可她真不是猥琐。
所有的靠近,在她心里像月光一样明亮,寄托着所有“美”的震撼和吸引。
可这话她不知怎么描述才能让江依懂,而且,江依每天面对那么多客户,会不会觉得她跟那些客户一样在占便宜?毕竟她又没给钱。
刚刚认识江依的时候,她给过江依钱,塞进江依胸口裙子里,想起来好傻。
可到了现在,她想给江依的,不再是钱了。
黑暗中她静静听着,江依的呼吸依旧和缓,好像刚才那一躲,只是江依睡梦中一个无意的动作。
第二天,江依醒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让她有点睁不开眼。
身边的床,已经空了。
她仰躺着,一只莹白柔软的手臂枕在头下,盯着窗外的日头,估计已经不算很早了。
她今天睡得比较久,除了因为这几天在医院比较累,还因为昨晚她其实睡得很晚。
她在生活中的演技,倒意外的很好,每次在小孩儿面前装睡都不会被发现。经过昨晚浴室外的一幕,好像只有装睡,才没那么尴尬。
小孩儿的脚又一次伸过来时,她躲了。怕小孩儿脸上挂不住,装成睡梦中的无意动作。
今天一早小孩儿就不见了,是自尊心受伤了么?她知道少年人总是很骄傲的,尤其是郁溪这么倔的。
也好吧。
江依从床上起来,先摸过藏在床下的手机看了眼,如她所料,叶行舟还是没联系她。
她套上一条短裤,推开房门走到走廊,给自己点了根烟。
走廊外的树上停着一只鸟,叽叽喳喳的,化为她的白噪音,她吐出一缕烟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
郁溪说要帮她还钱的时候,她心底震撼。
郁溪脚趾贴着她小腿的时候,她也想靠近。
这成什么了?
且不说郁溪刚十八岁,比她小十岁,而且她一个身在泥沼的人,就算郁溪冲她伸出手,她凭什么把郁溪拖入泥沼?
树上的鸟忽然飞走,“扑啦”一声晃得江依一惊,炽烈阳光下,她眯眼望向那鸟飞走的方向。
那儿有一片蓝天。
郁溪的未来,该有一片蓝天的。
郁溪拎着油条往回走的时候,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江依出租屋的小院子里,野生向日葵已经快开花了,一大早就被晒得蔫头搭脑的。
可走到楼下,郁溪还是忍不住抬头。
没想到江依真的站在那儿。
她趴在走廊栏杆上抽一根烟,还没换衣服,当作睡衣的宽大白t恤,在晨风里被吹得飘飘摇摇的,让江依整个人好像一只洁白的风筝,郁溪一个不注意她就会飞上蓝天。
她也还没化妆,整个人就显得素净不少。太阳之下,她白皙的皮肤好似透明,连脖子上淡紫色的血管都能看到。
江依像是也没想到,郁溪会突然出现在楼下。
两人没防备的一个对视,都没来得及移开眼神。
然后郁溪就笑了:“江依,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