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舟走以后, 江依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叶行舟总是走得很快,豪车早已远远消失了, 现在夜色之中, 空留一片小小花园。和祝镇那开满野生向日葵的小院子不同, 这里姹紫嫣红,一看就是由花匠定期精心打理过。
美则美矣,却失去了那股旺盛的野蛮的凌乱的生命力。
这时手机响了, 江依皱皱眉摸起来。
没人知道她提前回了邶城, 也就是说,给她打电话的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果然, 手机里传来那阴鸷的声音:“冉歌。”
“嗯。”
其实在她去邶城以前, 叶行舟联系她的时间并不多, 好像只要她在那儿就行了。
不过从她在祝镇期间的某一天开始,叶行舟联系她的次数忽然多了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江依仔细回忆了下。
嗯,是从她真正跟郁溪熟起来开始。
现在,叶行舟明明刚离开碧云居, 居然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这种情况在以前根本没出现过。
叶行舟说:“你胖了。”
“是吗?”江依淡淡的说:“可能是吧, 我不是去祝镇体验了吗?”
叶行舟说:“这是好事。”
江依没说什么。
叶行舟又说:“我让司机再送点吃的过来, 想吃什么?”
江依:“就以前那些吧。”
叶行舟说:“行。”就把电话挂断了。
江依缓缓踱到冰箱前, 她没开厨房灯,就只有冰箱透出的淡白色灯光照亮她的脸——
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和在祝镇的活色生香相比, 显得有点木讷。
江依看着冰箱里, 满满的奶酪、贝果、生食火腿、鹅肝酱、蓝莓, 被冰箱灯映亮的旁边酒柜里, 一瓶瓶摆满了红酒,每一瓶看上去都价格不菲。
她却没什么食欲,皱皱眉,关上了冰箱。
在邶城她总是这样。
没什么食欲。
没什么欲念。
但让叶行舟不买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叶行舟觉得需要买,哪怕这些食物最后的归宿都是垃圾桶,她也会买。
江依关上冰箱,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拿起茶几上早已翻卷的一叠纸翻看着。
郁溪是在暑假将近结束的时候,意识到自己不会找到江依的。
她把自己圈出来附近那几个镇都跑了一遍,来来往往的工人那么多,但她一无所获。
也就是说,江依已经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那情况就变成了舒星所说的,茫茫人海,大海捞针,中国那么大,她毫无线索,要到哪里去找?
周齐这天逛到台球厅附近,看到台球厅的卷闸门居然半开着,吓了一跳。
上次郁溪回学校填完志愿以后就又走了,台球厅一直紧闭着,也因为这样,周齐每天出来走走的时候,都会走到台球厅这边来。
而郁溪在台球厅的时候,他是从不敢来这边的。
每天对着一扇紧闭的满是铁锈的卷闸门,周齐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这天,卷闸门居然开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出去敲敲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弯腰从卷闸门半开的缝隙里钻出来。
“真是你?”阳光下周齐的脸瞬间就红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郁溪说:“昨晚。”
周齐问:“你找到她了么?”
郁溪摇头。
“那……”周齐又问:“马上要开学了,你行李收拾好了么?”他又笑笑:“我爸妈本来一点不看重成绩,家里出了个大学生他们又得意,我妈大箱子小箱子装了一堆。”
他想上邶师,郁溪想上邶航,以他俩的成绩一点问题没有。郁溪走以后,录取通知书是周齐去学校领了帮她收着的。
郁溪说:“我没什么行李。”
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有时她觉得江依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突然消失,让她再也找不到,而这世界上再无另一个郁溪可以容身的地方,除了乖乖去上大学,她还能去哪?
那些攒下来想帮江依还的钱,变成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周齐笑着安慰:“没什么行李也好,到了邶城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重新开始。”
他又红着脸问了一句:“那个你学费没问题吧?有没有奖学金?”少年人总是脸皮薄,觉得谈钱是件丢人的事。
郁溪说:“应该没有吧,没接到任何通知。”
两天以后,郁溪踏上了去邶城的火车。
她没跟周齐一起走,不习惯。
她真的什么行李都没有,就一个人,一个双肩包,双肩包还没装满,塞了几件t恤空荡荡的。
她坐在火车窗边,抱着双肩包望着窗外。
火车咣当咣当,不知载着多少人的希望和未来,哪怕这只是一列最便宜的绿皮火车。
未来像车头飘出的烟,轻飘飘,白茫茫,风一吹不知飘往何方。
而郁溪包里最沉重的东西,就是双肩包里那张最终没被用掉的机票,像一只锚,锚定了她的未来。
郁溪跟周齐去他家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看过一眼周齐的行李,满满四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而现在站在邶航的校园里,郁溪才发现周齐根本不算夸张。
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全都是送孩子来报道的家长,每人身边都是满满巨大的箱子,少说五六个,多则七八个,像郁溪这样一人一包的,好像就她一个。
没有人陪,也没行李。
不少人朝郁溪这边看过来。
不知跟从小没用过电子设备有没有关系,郁溪的视力和听力都挺好,她能听到不少人议论她:
“好漂亮啊,个子也高,空乘专业的么?”
“她身上穿的那是什么?抹布么?”
“其实我觉得,邶航还是应该设置入学门槛,像这种贫困生招进来,万一自卑导致心理扭曲怎么办?”
郁溪心想,她自卑个球。
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排队,阳光透过叶片缝隙照在她脸上影影绰绰,万年不变的单马尾发型,一阵微风扬起她额前的碎发,于是所有人看到,少女一脸的倔强和桀骜。
九月踩着夏天的尾巴,邶城的热和祝镇很不一样。祝镇是那种湿答答像有人在你身上舔了一遍,而邶城是干燥的,爽利的,郁溪觉得皮肤发烫,可浑身连汗都没怎么出。
排到她了,她把需要的证件和表格递过去。
因为报道的学生太多了,今天现场有不少学生会的人来帮忙。郁溪面前是一个短发的女生,戴着金丝眼镜,忙着记录,头也不抬对郁溪说:“行李在那边先登记一下。”
郁溪:“我没有行李。”
女生这才抬起头来,她在这儿忙了一上午了,哪个学生不是行李五六七八件的,居然有人没行李?
眼前是一个年轻女生漂亮的脸,五官秀气但是带点锋利,没什么笑意的脸十分清冷。
重点是那双眸子,黑白分明,像没受过任何污染的小溪。
整个人干净得不像话。
她不禁又低头看了眼女生递过来的资料,简简单单“郁溪”两个字,字迹遒劲,有点儿不像女生的字。
“你是郁溪?”她主动自我介绍了下:“我是学生会的许雅。”
“待会报道完以后,你去学生处找一下秦老师,她有事找你。”
邶航校园很大,层层叠叠的景致,不像祝镇,一眼望得到头。
这带给郁溪一种错觉,甚至单单邶航一座学校,就比祝镇整个镇城还大。
她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教务楼,又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学生处,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有人应:“进。”
郁溪走进去,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坐那儿办公,郁溪试着叫了声:“秦老师?”
秦林马上反应过来:“你是郁溪吧?”她指指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坐,我找你好久了,一直联系不上你,你们以前高中的座机是不是坏了?”
郁溪有点懵,她也不知道,她都不在祝镇好久了。
秦林说:“现在呢也不算晚,不过需要你快点儿做决定。”她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张折页放在郁溪面前:“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郁溪低头看,那是一张全英文写成的折页。她英语没有理科那么好,不过最拖后腿的是听力和口语,读写还行,这会儿没什么难度的把折页看完了。
简而言之,英国有所大学排名很牛的,跟邶航有合作计划,在各自一年级里选拔优秀的做交换生,算是双定向培养。
这个计划今年刚刚开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你是航天工程专业的高考成绩第一名,所以我优先告诉你。”秦林说:“不过我提醒你,去当交换生苦得很,压力很大,每晚都要哭着赶那些你可能一题都不会的作业。”
她看着郁溪,黑框眼镜后的眼尾带点笑意。
她第一眼看郁溪就对她挺有好感的,觉得这姑娘身上有股倔劲儿也有股狠劲儿。
果然郁溪想都没想:“我去。”
“很好。”秦林点点头:“那你回去准备一下吧,不用参加军训,会有教授提前给你补几节课,一周后出发。”
“那费用……”
“学费全免,你自己负责生活费就行,有问题吗?”
郁溪:“没问题。”
她背着双肩包走出秦林办公室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天。
邶城的天和祝镇的天很不一样,盛夏里也显得浩渺而高远,一声鸽哨,有鸽子干脆利落的滑过天际。
郁溪想:既然无牵无挂,无依无靠,那么——
就靠她自己去闯一闯了。
一年后。
九月流火,夏末秋初。
这会儿开学刚一个月,周齐低头,翻看着手机微信里的消息。
现在他已经大二了,经过大一一年断断续续收集人,他们老乡群里,已经有六十多人了,都是来自同一个省的。
这天群里被拉进一个新人,头像是一架飞机,名字什么花里胡哨的符号和字母都没有,就简简单单两个字——“郁溪”。
周齐心跳如雷。
大一报道不久,趁着军训开始前,周齐到邶航找过郁溪一次,告诉她自己买新手机也办手机号了,把手机号码告诉了她。郁溪点点头,把手机号记在了一个本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