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江依陪叶行舟参加酒会到深夜。
叶行舟在和围着她的人谈明年的生意,江依一个人坐在一边,恹恹的举杯。
酒量好像从十年前就已经练出来了, 那件事发生以后, 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助眠药也不管用,就每天每天的喝酒。
有个人过来搭话:“江小姐?”
江依浅浅点一下头。
她穿一条红色礼服裙,很应节日气氛的丝绒材质, 露肩的设计裹住胸口一圈, 露出两边的直角肩。极简的剪裁,束腰往下有点像旗袍, 一边开衩到大腿, 她坐着, 就露出一块莹白的皮肤。
本来是有点性感的设计,被她过分清冷的气质一穿,反而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疏离,变成了另一种味道的诱惑。
江依能看到叶行舟在远远的瞟她, 围着叶行舟的人又在说些什么呢?还是说“叶总好福气”吗?江依移开眼神, 站起来走到窗边。
今晚聚会是在邶城最高端的会所, 一面巨大的落地窗, 照着邶城最好的景色。现代的都市和古老的旧宅在眼前交融, 一左一右,勾勒出只属于邶城独到的气质。
然后, 片片的飘雪遮盖了一切。过去, 未来, 甚至现在。
长居冰雪的人, 连手指尖都冰凉到麻木。
搭话的人端着酒杯跟过来:“下雪了啊。”
江依:“是啊。”
“不知道江小姐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搭话的人笑笑:“如果平安夜下起初雪, 那当晚许的愿望会很灵。”
江依淡淡应了句:“是吗?”
她不怎么相信神灵保佑这一套,如果真有神灵,事情好像无论如何不会走到这地步。
她端着酒杯望着窗下,今天平安夜,这会儿深夜了,街上仍然不空,好像是一堆刚散了聚会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的走过,其中一个女孩明显喝多了,不断挥舞着手臂,像在唱歌。
是刚从ktv出来么?
江依忍不住又看了两眼,虽然她身处高楼,离这么远并看不真切。
只是那份年轻人的张扬和快乐,她好像还没来得及拥有,就失去了。
这一刻她无比想念一张年轻的面庞,敏感又倔强,清冷又张扬,额角一个淡淡缝针的疤,好像什么世俗的规则都拦不住她。
她忍不住又向楼下穿行而过的那堆年轻人看去,然而看得太用力,反而只能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一张脸,寥落又憔悴,像朵失去生命力的花。
她对搭话那人说:“不好意思,我喝多了。”
又走到叶行舟身边,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我想先走,小敏来接。”
搭话那人看着江依的背影,气质清冷绝尘,却挡不住身型婀娜迤逦,远远望过去像株有灵的植物,难怪常常有人说这女人美成了一个传奇。
只是叶行舟冷冷扫过来,他赶紧抽走眼神。
叶行舟身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是今晚唯一让叶行舟主动敬了杯酒的人,老人的身份比叶行舟更神秘,没人知道他是谁,但地位可想而知。
江依走过来跟叶行舟说话,老人虽不至于主动跟江依搭话,但也淡淡瞟了她一眼。
叶行舟冲老人点了下头,把江依带到一边。
“不行。”叶行舟说:“不能先走。”
江依:“为什么?”
叶行舟:“因为你每一秒钟都要跟我在一起。”
江依低头笑了下,这是今晚她第一次笑。
她抬起头来说:“有时候我觉得你长大了,有时候我又觉得你还是当年那小孩儿,没有任何区别。”
叶行舟眉毛跳了跳,一张脸最后还是恢复了毫无表情:“有区别。”她阴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恫吓:“我的能力,比当年大多了。”
江依反而又笑了下:“是吗?”
她伸手拍了拍叶行舟的肩,像在安抚一个任性的小孩儿:“我先走,就这样。”
她这一拍让叶行舟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息,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江依就很注意从不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叶行舟看着江依的背影:“冉歌,不许走。”
江依脚步不停,她阴沉的声音几乎转成低喝:“江依!”
江依回头看了她一眼,然而,还是走了。
江依让倪敏来接,回碧云居的路上接到朵朵的电话:“冉阿姨!我不想在医院过节!”
江依就绕到医院把朵朵接上了,朵朵上了车,一路抱着她的腰,像被孤单遗弃了很久的小动物。
江依抱着她问:“朵朵,你想去国外治病吗?”
朵朵抬头看她:“小姨说去国外治病会很疼。”
江依点头:“是会很疼。”
朵朵:“比现在还疼吗?”
江依:“治疗期间比现在还要疼十倍,可如果治好了,以后就再也不疼了,你想去吗?”
朵朵陷入沉默。
很多时候朵朵因病痛而情绪失控,叶行舟就默认她比同龄人心智幼稚得多,无论卧室病房,都按五六岁小女孩喜欢的打造。
可这时朵朵自己在江依怀里思考了很久,额头蹭着江依丝绒礼服的边:“冉阿姨,我想去。”
叶行舟从酒会出来时满脸的不快,司机开着车都能感受到满车的低气压,刹车油门都踩得小心翼翼。
刚才江依绝尘而去,可这酒会太重要,她必须留到底。
这会儿她握着银质拐杖坐在后座,声音阴得像能挤出水来:“开快点!”
司机吓得一脚油门飙出去。
车一直飙到江依别墅门口,猛刹车的时候车轮下好像发出轻微一声,也许撞到了什么,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东西,叶行舟现在没心思管这些,拢好大衣拄着银质拐杖下车。
司机把车开走,别墅门前一盏昏黄的灯,照亮裹着件黑色大衣的江依。
江依应该是听到她车的声音,出来等她。
叶行舟冷声说:“进去说。”
江依摇头:“就在这说。”
在江依心里碧云居像一片沼泽,飘着名为“往事”的混沌瘴气,湮没着她和叶行舟,吞噬着她和叶行舟。
叶行舟的脸色比今晚的雪更冷:“你要跟我说什么?”但对江依要说的话,她心里大抵是有预感的,握着银质拐杖的手微微颤抖。
江依先说了件同样重要的事:“我想送朵朵去国外治病,抛开我们俩的事不说,你知道这对朵朵有好处。”
叶行舟:“她会疼得受不了的,治疗会半途而废的,到时候疼也受了,病也没治好。”
江依:“朵朵已经快十岁了,我问过她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叶行舟沉默。
江依:“还有……”
叶行舟忽然开口打断她:“你在祝镇认识那小孩儿,叫什么来着?郁溪是吧?”
江依的眼神和酒会上差不多,看着她像看一个过分任性的小孩儿。
江依说:“不用提郁溪,郁溪在国内的时候,我很清楚你能做到些什么。但现在郁溪要出国了,你查她查得那么细,你知道她现在介入的项目行政级别有多高,你是一个商人,为了嘉宁集团,你好像不该对郁溪做什么了。”
叶行舟:“郁溪要出国了,那你呢?你走得掉吗?”
江依看着她,下了一整晚的雪落在她睫毛上,江依恍然想起刚认识她时她还是一个挺可爱的小孩儿,长长的睫毛让她一双眼像水汽氤氲的小狗,偏偏脸上的神情又很倔,跟在江依和叶观山的身后,嘟嘟哝哝接过叶观山递来的一个冰淇淋。
现在那点可爱在叶行舟脸上消失殆尽,往事拖住她掉进时间的巢穴,在脸上留下阴郁的暗影。她影子被路灯拖得很长,像一道阴影罩住江依:“你的银行卡、身份证、护照都在我这,你哪都去不了。”
“就算你去了,你活得下去吗?你从十几岁开始就只会演戏了,你很清楚,我不会让你有戏可演的。”
江依垂眸。
叶行舟说的是事实。
情感的桎梏,现实的桎梏,像一张牢牢的网,曾经密不透风的困住她。
叶行舟说的那些,她知道叶行舟做的出来,叶行舟和她一样,是个表面拥有很多,实际一无所有的人。人在绝境,就能做出那些狠决的事。
江依怕吗?她曾经很怕的,就像叶行舟所说的,她从十几岁开始就只会演戏,无戏可演,她还能做什么?
只是这会儿,她垂眸看着雪地,不知为什么地上有个碎掉的苹果,就在叶行舟的车轮边,也许是被车轮碾碎的。
这个苹果出现的奇奇怪怪,难道是哪家小孩儿掉这儿的?只是江依看着那苹果,无端端想起去给叶观山扫墓那天,郁溪手里也攥着个苹果,上面有她的齿痕,连她的齿痕都是倔强的。
江依心定了定,对叶行舟说:“倒也不是活不下去。”
叶行舟捏紧拐杖:“什么?”
江依笑了笑:“倒也不是活不下去,只要不怕穷的话。”
时间过得很快,郁溪再没见过江依。关于给朵朵当家教的事,她去辞职也很顺利,朵朵悄悄告诉她,自己要去国外治病了,也许以后,背就再也不会疼了。
考完期末考,郁溪收拾东西的时候,孟辰辰忍不住还是哭了:“急什么嘛?过完年再走不行嘛?”
也不是不行,只是郁溪是个没有家的人,在哪儿过年,对她没什么区别。
在机场的时候,离愁别绪反而淡了些,因为舒星要出国读研,索性就和她一起走。
郁溪办值机的时候手机响了,她估计是这段时间学校办各种手续的事儿,也没急着看。过了安检又想着先去洗手间,舒星叫住她:“我帮你拿手机和包。”
郁溪递过去。
目送郁溪去洗手间以后,舒星滑开她的手机,也许是从小没用过电子设备,很多时候舒星都觉得郁溪不像个现代人,手机连密码都没有。
她打开郁溪刚才收到、还没来得及看的那条信息,蓦地想起一年多前江依离开祝镇时,让她转交的那张字条,这会儿还在她钱包里,很久没看过了,不知是不是纸张已有点发黄。
她微微吸一口气,把郁溪手机上的信息删掉了。
郁溪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舒星坐在等候椅上看一本书,见她走来笑笑,把包和手机还给她。
郁溪:“谢谢。”
她低头看手机:“咦?”
舒星从书上抬起头:“怎么了?”
郁溪:“刚办值机时手机进来条信息,现在看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