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溪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俩臭老头凑一起, 没安什么好心眼,不止让我带徒弟那么简单。”
陈文寻赶紧把自己往外摘:“跟我可没关系啊,都是老贺的主意, 知道自己最宝贝的侄孙女喜欢同性, 也拗不过, 就说要找个最优秀的女的。你看看,贺副局觉得你优秀!”
郁溪扭头看江依:“你觉得我优秀么?”
江依噙着笑意:“除了手不太巧。”
郁溪:……
她又转向陈文寻:“她觉得我优秀就够了,至于贺副局觉得我优不优秀, 我不在意。”
陈文寻急得跺脚:“你个小兔崽子怎么那么轴呢!只说让你去相亲, 谁也没说你一定要同意啊!”
“我搞不来这一套。”郁溪重新低下头去择菜:“反正贺其楠不走,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快别糟蹋人家的菜了。”陈文寻一把将她拉起来:“今天你回也得回, 不回也得回。”
郁溪:“怎么, 整个天下都是他们贺家的?”
“不是相亲的事。”陈文寻拽着她:“是基地操作台数据出了问题, 那帮小崽子搞不定,你赶紧跟我回去救火。”
江依柔婉笑道:“你去吧。”
郁溪把手拍干净,把江依拉到一边:“操作台数据出问题不是小事,我确实必须回去一趟。”
“嗯。”
“不过你放心。”小狼崽子一脸义正词严:“我绝对不搭理贺其楠!绝对不做对不起你的事!”
江依眉眼弯起来:“我什么时候需要你给我这样的承诺了?”
郁溪一顿, 想起医院护士的那些话——“那美女姐姐是你女朋友?”
“一定要亲口说清楚才行啊!”
她挠挠头, 不知该如何没头没尾开启这样的对话, 陈文寻在一旁催她:“小兔崽子, 再不走来不及了。”
郁溪只来得及凑到江依耳边:“你的棉服我带走, 下次还你。”
“怎么,觉得好看?”
“不是。”郁溪压低声线:“有姐姐的味道。”
郁溪匆匆跟着陈文寻走到车旁, 从陈文寻手里接过钥匙:“我来开吧, 你这老眼昏花的, 山路又难开, 别再撞着哪家羊或哪家牛。”
陈文寻坐上副驾, 郁溪发动车子。
陈文寻叹口气:“你也知道我老了,所以你得顶上啊。”
郁溪握着方向盘瞥他一眼。
这老头儿平时都是跟她怼来怼去的,今天怎么这么伤感。
陈文寻耷拉着眉毛说:“我一老朋友,也是搞科研的,最近查出肺癌。我一算,才发现我们真已经这么老了啊。”
他扭头看着郁溪:“小兔崽子我告诉你,要是不能看到总部那新项目上马,我死不瞑目。”
郁溪:“别说那么吓人,我看你身体好着呢,能活三千岁。”
“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他问郁溪:“你不愿收老贺侄孙女当徒弟,要是那新项目真不能上,你不遗憾吗?”
新项目正在决策犹豫期,因为难点多,耗费资金量大可能还一无所获,领导层趋于保守,很需要添把火让他们下决心。
所以陈文寻急着让郁溪收贺其楠当徒弟,或者相亲,总之让贺其楠回去,给老贺好好讲讲郁溪她们这年轻一代的冲劲,说不定这保守的老东西一拍大腿,就批准这项目了。
郁溪握着方向盘:“要是做不成这新项目,我当然遗憾。”
可要是做这新项目,就意味着回邶城,跟江依分开她更遗憾。
她想江依一定是不愿回邶城的。
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郁溪对“人言可畏”四个字有深切认识,所以她很理解为什么六年来江依在数个不通4g网的小镇飘荡。
有时人们并不需要一个真相,只需要一个靶子,然后一人一口唾沫,很容易将一个无辜个体淹没。
更何况,她要是回邶城,还掺杂了相亲这类的破事。
陈文寻还在劝她:“没让你最后点头同意,就是走个过场,等到项目拍板上马,你再去跟老贺说,不好意思贺副局,我跟你侄孙女相处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性格不合。”
郁溪睨他一眼:“老头儿原来你这么有心眼,我一直以为你是搞科研的直肠子。”
陈文寻今天格外感慨,叹口气:“等你活到我这岁数,就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事不得不转圜,不是横冲直撞就能解决的。”
郁溪捏着方向盘,一脸平静的目视前方:“要是我偏想横冲直撞呢?”
小餐馆门口的树下,江依在小马扎上坐下,帮小雪择刚才郁溪没择完的菜。
小雪问:“依姐,郁工以后是不是要回邶城?”
江依笑:“应该是吧。”
郁溪那样的天赋,难掩其华,更别提她自己对探索蓝天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刚才她眼里的光,江依看得一清二楚。
小雪又问:“那你呢?会跟她一起回邶城么?”
“我?”江依歪了下头:“我还没想好。”
小镇是什么,是灰扑扑的墙,灰扑扑的山,镶在山壁上的铁栏杆锈迹斑斑,可也有与之对应的避世与安宁。
邶城有什么,有很多的高楼,很多的镜头,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等着把你鲜血淋漓的过往挖出来当作饭后谈资。
晚上江依洗完头也没吹,站在窗前发呆。
她指间夹着一根烟,也没抽,一点猩红的烟火,照不透窗外的灰暗。
直到一根烟快烧完了,烫得她手指一缩,烟头掉在地上。
她踩熄又捡起,扔进垃圾桶时,手机响了。
她看了屏显的那串数字一眼,身形僵住。
最后还是接起来:“喂?”
叶行舟的声音还是那般阴郁,像隔着沼泽透出来:“喂。”
漫长的沉默。
江依手指擦过轻微腐朽的窗框,一点点经岁月打磨的刺痛传来。
叶行舟带着点郁气:“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说话。”
江依带点大人意味的轻唤她一声:“行舟。”
就像窗框上的木刺经岁月打磨,那阵痛已不尖锐,江依带着十多年沉淀出的温润,化为一江水,接住了叶行舟还未散尽的不甘和愤怒。
叶行舟终于叹口气:“罢了,是朵朵回来了,她想找你,又不好意思自己给你打电话。”
“朵朵回来了?”江依难掩惊喜:“她病怎么样了?”
“你自己看吧。”叶行舟道:“她想来看你,我可以用飞机送她到附近市里,你能跟她见一面么?”
“当然。”
“我派车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坐大巴。”江依温和的说:“行舟,我不再对你、对过去有任何依赖了。”
叶行舟顿了顿:“随你。”她挂了电话。
江依又在窗边愣了一阵神,望进窗外的黑暗,像望进时光隧道深处。
那儿有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一个雍雅,一个沉默,一个穿着霓裳羽衣,跳着一曲曾经最擅长的舞。
时光留存了什么,又疏散了什么。现在,终于到走出来的时候了。
朵朵来得很快,三天后,江依出发去附近市里。
这里也不是什么发达城市,咖啡馆透出一股老旧的奢华欧式风。
一个长发少女静静坐在窗边,手长脚长,因发育太快而显出一种暂时不太协调的纤细,却意外赋予她一种脆弱的美感。
就像她黑长直的头发,过分白皙的皮肤,江依恍然想起以前在美国客串过一部吸血鬼主题的电影,里面不见天日的古堡里藏着位不见天日的小公主,大抵就是这番模样。
江依走过去敲敲落地玻璃,少女扭头看到她就笑了,站起来就想跑出来。
江依用嘴形说:“我进去。”
她绕过旋转门坐到桌边,椅背高耸的欧式布艺沙发散着陈年灰尘的气息。
江依笑着说:“朵朵,长大了。”
朵朵抿着嘴角笑:“冉阿姨。”
那是一个故作平静的笑,所有的紧张和羞涩都藏在紧抿的嘴角里。
江依向桌下看,少女修长的小腿偷偷藏在桌下一踢一踢,鞋跟轻磕着布艺沙发脚扬起看不见的尘。
江依轻轻叫她:“过来呀。”
朵朵这才起身,带着紧张的羞涩走到她旁边坐下,江依把她揽入怀里,像小时候那样。
当年的小女孩逐渐长大,从最早只能依偎在她的胸口,到现在与她并排坐着也能靠住她的肩。
江依抚着朵朵一头黑而浓密的长发,留了那么长一直留到胸口,像倾泄的瀑布。
江依过了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好的头发,就是朵朵的妈妈叶观山。
六年的时间在她和郁溪身上痕迹轻微,却足以让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少女。
江依一时之间很感慨。
这时朵朵叫她:“冉阿姨。”
江依回过神来:“嗯?”
“你想我没有?”
江依笑着:“当然。”
朵朵犹豫了一下:“你是真的再不回叶家了么?”
江依轻抚她的发丝:“是的,如果我再回叶家,那我和你小姨永远走不出旧事的阴影。”
“其实我明白。”朵朵小声说:“冉阿姨,你很勇敢,要不是当年你鼓励我去美国,我可能永远治不好我的病。”
江依一顿。
她是一个勇敢的人么?
朵朵脸埋在她怀里拥抱她:“冉阿姨,你以后要自由自在,过得很开心很开心好不好?我妈妈也会希望这样的。”
江依眉心一跳:“你怎么知道?”
观山出事的时候朵朵还那么小,小到不可能对观山有任何记忆。
“我就是知道,因为她是我妈妈啊。”朵朵说着从颈间拽出一条项链,吸聚了窗外阳光的花瓣链坠,在朵朵指缝间摇晃。
那条观山在生命最后一刻塞给江依、江依给了叶行舟的项链,叶行舟最终交给了朵朵。
江依拥住朵朵:“好,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开心,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从咖啡馆出来送走朵朵,江依走在街头。
太阳出来了,明晃晃晒得人眼晕,路边堆满自行车,黑色座椅在冬天也被晒得发烫。
卖炒栗子烤红薯的小摊挤挤攘攘摆在路边,大铁炉子被烧得发黑,还有很多年没见过的米花糖,在路边支一口大锅熬着糖浆边卖边做,发出甜丝丝的味道。
明明都是城市,却和邶城是那么不一样的光景。
这时有人上前叫她:“小姐,小姐。”
江依回眸。
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递上一张名片:“你愿意到我们美发店工作么?肯定能帮我们揽很多客人,因为你长得好像以前一个明星。”他压低声音:“江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