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当一家人。”
那时天色将暮, 日光已斜,从半人高的荒草到不知名的小花,都被浸入洗了遍第一遍墨的笔洗里, 染上暧昧模糊的灰, 等待着月光把整个世界染得更淡。
江依心里却有一束光, 从被巨石压住的小缝里,初升朝阳般透出来。
那是足以颠倒日月晨昏的一句话。
从她妈去世后,她飘飘荡荡走过了很多地方, 美国, 波兰,回到邶城, 又去祝镇、山城……多数是为了拍戏, 也有为了从过往桎梏中解放自己。
并没多少不安定感, 现在想来,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因为她不再觉得自己有一个家。
没有可归去的地方,谈何不舍与想念?
她总认为自己成熟强大, 想着要给郁溪一个家, 现在听郁溪带着不改少年之气的倔强神色, 在夕阳中眉眼温柔又坚韧, 说:“我想跟你当一家人。”
她垂眸, 把纤指一根根塞进郁溪指缝,幡然领悟, 她过往的那些过度思量, 何尝不是内心的不安全感作祟?只是以跟郁溪截然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
郁溪与她十指紧扣, 听她微笑:“这话当着你妈妈的面说了, 可就不能改了呀。”
“嗯, 不改。”郁溪托过她后脑,印上她的唇:“盖章,好不好?”
祝镇并没有什么好留宿的地方。
郁溪和江依找了车回附近市里,一排简陋的小旅馆看上去大同小异。
“住哪间?”江依问。
“如果你不很累的话。”郁溪道:“我想回邶城。”
除了江依,这是没能给她留下任何愉快回忆的地方,并不想多待。
可是,江依为难:“没航班了。”
“跟我走。”
一辆车停在路边,挂的并非普通车牌,郁溪带着江依走过去,立即有人开门,低声招呼她:“郁工。”
郁溪点点头带江依上车,开了数小时,来到一个非民用的小型机场。
停着一架直升机,螺旋桨开启,做好起飞准备。
送她们过来的人跳下车:“郁工,一路平安。”
螺旋桨带起的猎猎风声中,江依放大音量才能问:“怎么回事?”
郁溪笑答:“新项目顺利完成,贺院问我要什么奖励,我要了这个。”
一趟私人航班回邶城的权利。
江依摁住纷乱飞舞的长发,在喧嚣气流中瞧着郁溪的脸,回想在祝镇初见她的青涩模样,想着这小孩儿,已经走过了那么那么远的路。
往高处去,往远处去,往星辰大海的征途中去,现在她已站得那么高,什么都拦不住她。
江依跟着郁溪往直升机边走,却见郁溪转身拦住她,笑道:“没有机票,谁让你登机?”
她一双桃花眼微眯,睨着郁溪,心想这又不是民航,哪来什么机票?
眼见直升机等着,放大声量对郁溪道:“别开玩笑了。”
想绕开郁溪往前走,郁溪却展臂又一拦:“没开玩笑,必须要机票。”
“到底哪来的什么机票?”
“我可以帮你。”郁溪弯了弯清溪般的眉眼:“你在我身边找找。”
她把双臂又往上扬了扬,含笑的眼神催促江依。
江依往边上看了看,分明那么多执勤人员都看着……
“别闹。”
“你说什么?”一片喧嚣中,也不知郁溪是不是真听不清,把耳朵凑到她唇边。
亲密的姿势,跟咬耳朵似的,她却也只好再讲一遍:“别闹。”
这次郁溪听清了,笑意更甚:“没闹啊,你找嘛,真的有。”
江依不得已,只好伸手往郁溪身上摸去,众目睽睽之下,边摸边瞪她,郁溪却一直含笑不以为意。
甚至在她手摸到自己屁股时,还晃了晃作为提示。
江依:……
手指往口袋里伸,还真有东西。
掏出来,双瞳放大。
当真是一张机票,来自她全然意想不到的时空——十年前。
是十年前她给郁溪买的那张机票。
郁溪见她愣在当场,拉着她往直升机边走:“你去试试,看他们让不让你登机。”
她替江依把机票交给副驾,副驾笑道:“机票没问题,江小姐,欢迎您。”
直到飞机轰鸣着起飞,江依还陷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里。
“为什么这张机票……”
恍然想起两人戴着耳罩,看到旁边有纸笔,写给郁溪看:“为什么这张机票还在你那儿?”
惊讶让问号的最后一点重极了。
郁溪接过纸笔:“我没用。”
“一是因误解而恨着你,二是舍不得用。”
在你给我缝好的双肩背包里,一藏就是十年。
郁溪收起纸笔,点点窗外,江依透过舷窗望出去,瞳仁映出闪亮灯火。
夜已深了,足下的城市陷入沉静,可总有那么些灯还亮着,为哭闹的婴儿,为加班的方案,为重逢的爱侣。
每一盏灯,都是地上的一颗星。而每一颗星,是否又因寄存着地上某人的哀愁与想念,变成一个家。
天地美景在江依眼前绽开,浪漫得有些不真实,让这些天多少因网络议论而低落的心情,豁然间转为开阔。
而这样的盛景,只有郁溪可以给她。
这人现在就坐在她身边,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握住她手,随她一起垂眸远眺,背脊挺得笔直,像棵直指蓝天的树。
天那么高,星那么远,可总归在她所指的方向。
江依一步步看着她萌芽、拔节、生长,而此时她转头,一双黑白笑眸把江依收纳进去,又握笔在纸上写:“我的星海征途,始于这张机票。”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祝你以后的人生,也能天高云阔,再无束缚。”
“而我都会陪你一起。亲爱的江依,生日快乐。”
她的字迹实在潇洒,和整个人一样落拓疏朗,三行字流畅自笔尖流淌,像两个人曾并肩看星山边的清溪。
一个个字淌进江依眼底,变为潋滟的水光。
她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倒并非觉得自己年纪大,而是从观山出事以来,她就不愿再过。
她和叶行舟一起被拖进往事泥沼,哪里还有再新生的机会。
身份证上“八月三十”的数字,每次触目都刻意回避,十多年过去,在自己脑中都变得模糊。
可是现在,眼眸所触及的天地,终让那些变得渺小。往事不可追,有人生性莽撞,可用行动诠释着宽解和接纳,又带着她一路往前,重新活过来。
眼底水光把眼前盛景染得模糊,感受到那人在轻轻捏她指尖,用嘴型又一次说着“生日快乐”,然后,吻过来。
前座两位飞行员大概在笑,可都配合的没有转身。
郁溪带她在万尺高空接吻,整个世界在她们足下。
直到直升机稳稳降落,郁溪和江依下飞机道谢,两位飞行员笑道:“江老师,生日快乐。”
江依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却又听那二人认真说:“我们都是你的影迷,希望你不要在意网上那些声音,我们都会支持你。”
年轻的双眸,赤诚而闪亮。
江依心下感慨:“谢谢,如果有继续演戏的机会,我会努力。”
那两人肯定的说:“一定有。”
航天院派了车来接,一路送她们回江依的出租屋。
江依在后排跟郁溪咬耳朵:“郁工,好大的排面。”
郁溪认真道:“小时候在课本上不是学过吗?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江依剜她一眼,心想小孩儿好大的胆子,这是拿她比妖姬?
郁溪话锋一转:“我很正经,不戏诸侯,却也愿为一人点起烽火。”
她凑到江依耳边压低声:“你以为挣这点排面容易吗?这几个月攻坚那新项目,皮都蜕一层。”
两人回到家中,累到不行,一起洗了澡,倒头而眠。
如果只说结果,两人身为情侣竟几个月没那个,一定所有人都觉得不思议,可郁溪身在其中,却清楚这几个月两人忙成什么样子,又觉得正常。
也许也没那么正常,江依一副不急的样子,她也就顺水推舟,躲一天是一天。
跟差生躲大考似的,越躲越怕,躲得越久越紧张。
第二天起来,郁溪回航天院,江依去剪辑室。
电影送审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些细节需要调整。
郁溪抠她手心:“别担心。”
江依点头,眉目温妩。
只是告别了郁溪,却微微耷下来,一点点愁绪攀上来,像缠住柳枝的絮。
说完全不担心是假的,这部电影寄托了所有人的心血,而网上关于她的各种恶评虽然没有之前汹涌,却一直源源不断,到影片即将上映前还没止息,她开始担心自己一人的口碑,会让很多人抵制这部电影。
导演组倒泰然处之,跟郁溪说一样的话:“江老师,别担心。”
他们的大度反而催生江依的愧疚:“要是没让我演倪教授,就好了。”
甚至突发奇想:“要是现在换一个演员,通过后期……”
“换个锤子换。”
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引得江依和导演组一起看过去。
倪未莲拎着一兜包子走进来,江依赶忙去迎,替她接过:“哪儿来这么多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