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筝声传来时,顾家人的膝盖才刚刚触到地面,寿竹等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
先前静默无声的须臾,仿佛有一个甲子那么漫长,但这筝声激荡如沙场的号角,又让人瞬间觉得,先前的静寂都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幻觉。
众人茫然而难以置信地看向偏殿——
薛玉润,居然接上了顾如瑛陡然失误的半阙《碧血丹心》!
众人不过旁观,心绪已如惊涛海浪,可拨动筝弦的薛玉润,竟运气自如、落点果断、毫无迟滞。
这是多熟稔的技法、多强大的心性才能做到。
她的筝音急而不乱、怒而不燥。竟将众人的思绪一点一点地,重新引回了《碧血丹心》这首筝曲上。
如见将军百战,执血刀跨银鞍,破晓而还。身后三千将众,倾巢相随,气吞万里如虎。
旌旗烈烈,高歌凯旋!
好厉害的筝音,好厉害的小娘子!
一曲毕,余音绕梁,令人久久未能回神。
“好!”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蒋山长拍案叫绝,离席而出。
蒋山长脸色微红,看向偏殿的眼里,有获至宝般的光彩。但视线转落到正殿屏风上,她又面带怜色,神色坚毅。
然而,不等蒋山长继续说话,钱筱紧随其后地站了起来,高声恭贺道:“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得诸位女郎惊才绝艳如此,皆是太皇太后、太后母仪天下,德化万民之故!”
蒋山长确实为薛玉润筝声所动,但她离席而出,本意还是想替顾如瑛受罪,闻言一愣。
此时,众人也从雄浑的筝曲中回过神来,齐声高贺:“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
许太后暗中紧咬了一下牙,转身对太皇太后道:“恭喜母后,教化有方。”
太皇太后松开了紧蹙的眉头,舒尔一笑:“这倒是哀家乐见的惊喜,都起吧。”
众人称是。
顾家人的后背湿透了,此时劫后余生,神思恍惚地坐了下来。可还是心中忐忑,不知这宴席到底还能不能如无事发生一样进行下去。
如果不能,她们左不过就是现在遭殃和被秋后算账的区别。
正惊惶不定着,珑缠绕开屏风,赶在寿竹等人要进屏风后查看前,对太皇太后恭敬地行礼,她脸上带着笑,看起来镇定自若:“姑娘说,她还有个惊喜要呈给您呢。”
太皇太后笑着抚掌:“这丫头,弹吧。”
没过多久,一首轻快明朗的《庆四时》,将先前大起大落的气氛彻底拉了回来。
春莺啼柳、夏风抚青竹;秋收五谷,冬雪蕴万物。轻而不浮的筝音,描绘出明朗的四季之景。
《庆四时》显然不如《碧血丹心》难,可这段筝音落在众人耳中,实在是悦耳非常。她们远远瞧见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就知道此时终于可以再次言笑晏晏,共贺佳时。
“愿四海同庆,万芳得巧,岁岁平宁。”
一曲毕,少女朗声而贺,比筝声更似天籁。
宫女和宫侍移开屏风,众人翘首以盼,视线再也无法从正中心盈盈而立的小娘子身上移开。
薛玉润刚入正殿时,她们的目光曾在她身上繁丽的宫裙上停留。那时,她们都觉得,正殿中心的小娘子的风采,未必没有借宫裙之力。
可此时,她们才深切地意识到,就算薛玉润只着荆钗布裙,也丝毫无损于她的风姿。那是天资与苦学滋养的自信,是临危不乱的沉稳与端庄,是早已浸润肌骨的绝代风华。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国色天香的牡丹的确从不在意谁来与她争芳。
薛玉润,不愧是未来的皇后。
在众人的恭维与夸赞声中,薛玉润抬首而望。
楚正则果然正深望着她。
见她望来,少年帝王遥遥举杯,一饮而尽。他微倾斜杯身,似是要让她确认杯中空空如也。
薛玉润微微侧首,莞尔一笑。
一如他们儿时,她爱玩闹,缠着叫他以茶代酒,若是下棋输了,就要像这样一饮而尽,以示钦佩之意。
看到她明媚又带着安抚的笑意,楚正则紧握着杯盏的手,也慢慢地松缓下来。
先前事发突然,事后他当然有周转回旋、保下顾家的余地。顾家是他的外家,皇祖母大概率会轻拿轻放。但他事后的处理,绝不如薛玉润临机应变来得巧妙。
这会成为一段佳话,甚至连顾如瑛的失误都会在这段佳话里,被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楚正则低声吩咐了德忠几句,一直注视着薛玉润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偏殿的门口。
他缓缓地抿了口茶。
她们先前恭喜来恭喜去,怎么忘了他这个最该被恭喜的人呢?
那是他的皇后。
楚正则轻舒一口气,唇边勾勒起淡淡的弧度。
他的皇后。
“……不愧是薛家的小娘子……”
“……太皇太后精心教养……”
“钱夫人收了这样的关门弟子……此生无憾了……”
众人举杯交换的低语里,赵滢和钱大夫人的声音格外的敞亮。
一个在得意地点头:“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汤圆儿可是自打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几岁学的?嗐,几岁学的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银甲不曾卸!”
另一个则在谦逊地表示:“孩子还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当不得这般夸赞。现在的这点小小的成就,都是太皇太后教导有方,她自己又勤学上进。想当年寒冬腊月地弹筝,哎哟那个小手冻得……”
虽然大家都在心里腹诽,未来的皇后要是能在寒冬腊月弹筝弹到挨冻,那真是见鬼了。
可谁叫说话的是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跟薛玉润最亲近的长辈钱大夫人呢?
她们只得笑着点头,配合地惊呼或感慨。其中,又以顾家人左点头、右称是,最为积极,活像她们就在薛玉润跟前,亲眼看着她头悬梁、锥刺股地苦练筝技。
至于许太后的切磋比试?
都出这事儿了,谁还在乎呢!
许太后在乎。
几乎是在德忠离席的同时,她让福春跟着去了偏殿,同时嘱咐另一个宫女福夏去找顾家人。
声浪的中心薛玉润,正打算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去探望顾如瑛。可她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就见德忠和福春一齐赶来。
“薛姑娘,顾姑娘呢?”福春只客套了一两句,便扫了眼房间,见顾如瑛和她的使女都不在,立刻问道。
德忠刚想向薛玉润表达一下楚正则的千分赞赏和万分关心,闻言只能把话先咽下去。
薛玉润迟疑地看了德忠一眼,犹豫地道:“呃……她方才在弹筝的时候,肚子突然不太舒服,所以先到耳房去休息了。晏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见她迟疑,福春眸中精光一闪,疑惑地道:“肚子不太舒服?难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但先前席上的膳食都是一样的,也没有旁人吃坏了肚子,莫非是……”
在偏殿伺候的宫女们立刻跪了下来,为首的急道:“请福春姑姑明察,婢子们在偏殿一直小心伺候。”
德忠心下一凛,就听福春道:“有没有小心伺候,你们说了可不算。去请晏太医身边的药童,来查查姑娘们的茶杯。”
只有顾如瑛的茶杯中被查出放了泻药。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太后和楚正则的耳中。
殿内欢声笑语,还不知道此事直转急下。
“母后,财帛动人心,多半是因着外头的赌局惹出来的祸事。”许太后二话没说,立刻将薛玉润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对太皇太后道:“只是,蒋山长和钱夫人方才已经去偏殿探望弟子。您看这……”
许太后很是为难。
她们是看着薛玉润长大的,当然不会相信薛玉润为了夺得头筹,会给顾如瑛下泻药。可是,蒋山长也会相信吗?
“皇祖母、母后,请放心,孙儿已经命人去控制进出过偏殿的宫女宫侍,现下想必已尽在掌控之中。”楚正则彬彬有礼地宽慰太皇太后和许太后。
许太后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她以为方才楚正则只是让德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颔首道:“好啊,那就让蒋山长和钱夫人都去吧。太后,你如今执掌六宫,也去一趟。”
她说罢,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嬷嬷:“寿竹,你伺候着太后走一趟。哀家就不动了,免得底下人心浮动。”
许太后应声离去,还带上了三公主。
楚正则硬捱着喝了一盏茶,然后站了起来:“皇祖母……”
论理,这件事涉及的都是女眷,他本就不便出面。更何况,他贵为帝王,根本没有出面的必要。
可身涉其中的,有汤圆儿啊。
“知道,知道,去吧。”太皇太后朝他挥了挥手,慈和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如瑛呢?”蒋山长非常钟爱自己的弟子,一到偏殿,立刻就问道。
此时许太后和三公还没有到,在薛玉润开口前,福春解释道:“顾姑娘吃错了东西,肚子不适,在耳房休息。”
福春说着,又看了眼门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后让福夏带着顾家人去看望顾如瑛,一面要提点顾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面要确认顾如瑛的情况,报给福春作为佐证。
可福夏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福春也不好打发小宫女去问。因为药童查出泻药之时,福春才意识到,早在这之前,德忠已经让人控制了所有人员和出入口。
福春不敢多事,只能先紧抓着杯中有泻药一事。
“这孩子,真是太不当心了。”蒋山长遗憾地叹了一声,对薛玉润温声道:“薛姑娘高才大义,多谢你替如瑛解围,你先生将你教得很好。”
蒋山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递给薛玉润:“薛姑娘,以后若是得空,还请务必常来巾帼书院,让女学子们能有机会与你切磋上进。”
薛玉润先前一直应对自如,可她双手接过请帖时,当真有点儿怔愣:“多、多谢山长。”
薛玉润本以为,眼下这局面,蒋山长显然是被请来责问她的。可谁曾想蒋山长把她一通夸,夸得她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而蒋山长显然没有别的想法,她夸完薛玉润,转身就想往耳房走。
福春:“……”
蒋山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她都不怀疑一下顾如瑛为什么会吃错东西的吗?这还让她怎么接下去?
“吃错东西?”还好许太后和三公主、寿竹一行人到了,三公主她不知内情,奇怪地道:“席上膳食都是一样的,怎就顾姐姐吃坏了肚子?”
蒋山长刚要踏出门的脚缩了回来,转身震惊地道:“三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如瑛?”
众人的视线“唰”地看向了三公主。
“那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顾姐姐离席前还好好的,来这偏殿才出的事。”三公主皱眉看着薛玉润,有些难以置信地道:“难道,你为了赢,给顾姐姐下了泻药?这不可能吧。”
钱筱立刻走到了薛玉润身边,寿竹恭敬而又坚持地道:“请三殿下慎言。”
“含娇!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不许胡说。”许太后不满地低斥了一声,扫了眼众人,对蒋山长道:“哀家是看着汤圆儿长大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陛下已经亲自在查了,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钱筱一听,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薛玉润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让皇上查自己未来的皇后?蒋山长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她断不会相信这样查出来的结果。
果然,蒋山长冷笑了一声,像一尊石佛一样立在原地。她脸上一片肃杀,全然没有先前对薛玉润的欣赏和感激。
“或许……”薛玉润无奈地叹了口气,建议道:“我们该听听晏太医怎么说?”
先前晏太医和他的药童分了两拨,晏太医去给顾如瑛问诊,药童则来查茶水,所以两面的信息互不相通。
薛玉润作壁上观听了半晌,只觉得,从福春验茶开始,这件事的走向就非常的迷幻,一度让她云里雾里,差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
——主要是,她也没说顾如瑛肚子不舒服,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啊!
“薛姑娘这是何意?”蒋山长立刻问道,她其实也不相信钱夫人会教出一个黑心的学生,但顾如瑛在她心里必定比薛玉润重要些。
蒋山长话音刚落,晏太医便走了进来,他也知道众人都在关心什么,行完礼后,便低声道:“顾姑娘是来了癸水。”
“癸水!?”许太后攥紧了身边福春的手,福春疼得脸色发白,但一声也不敢吭。许太后缓了缓心绪,语带埋怨地道:“汤圆儿,你怎么不早说此事?平白惹得太皇太后和陛下忧心。”
三公主茫然地问道:“癸水是什么事?”
许太后紧抿着唇,凌厉地扫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微微绷紧了身体,委屈地扁了扁嘴,但不敢出声了。
珑缠立刻跪了下来,请罪道:“皆怪婢子,婢子从前同姑娘说,这是姑娘家的私事,不能说。方才德忠公公也在场,姑娘这才没有直说,只说顾姑娘是肚子不舒服。”
薛玉润伸手扶了一把珑缠:“这怎么能怪你呢?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说着,扫了眼低眉的福春,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福春姑姑一下想到顾姐姐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还恰好在杯子里发现了泻药,这才闹了这一出乌龙。”
还好她之前追问过珑缠,为什么要避开她跟晏太医说话,这才知道什么叫“癸水”。
要不然,她乍一看到顾如瑛裙子上的血迹,估摸着也能被吓个半死,哪还能再弹《庆四时》。
许太后颔首让珑缠起身,转头就严厉地呵斥福春:“没用的东西!平日里哀家看你处事稳重,这才叫你来帮忙。谁知你这般关心则乱,连出什么事儿了都没问清楚。”
福春有苦难言,只能跪下来:“老奴有罪,请太后责罚。”
薛玉润立刻道:“这不怪福春姑姑,怪我没找到好机会开口。”
德忠之前一直都在,直到寿竹来,才去审问伺候的宫女宫侍。
“谁也怪不成。”蒋山长听了半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又对钱筱叱道:“都是这些莫须有的规矩耽误事儿,就该堂堂正正地教小娘子们。”但面色显然不像先前那般紧绷。
钱筱一点儿也不生气,很积极地点头:“蒋山长所言极是。”
许太后紧抿着唇,脸色紧绷地对福春道:“起吧。虽说你没问明白,可到底也发现了顾姑娘杯中被下了泻药,就当是将功折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