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薛玉润说“重罚”,许太后看了眼二公主,却发现二公主竟好好地跪着,脸上没有惊愕,也没有惊慌。许太后眉头狐疑地皱起,就听太皇太后问道:“怎么个‘重’法?”
“重者,常人谓之厚、难也。”薛玉润有条不紊地道:“但‘重’却也不仅仅只有这个意思。譬如‘女重’,谓之‘贞正无邪’。”
“臣女以为,罚孙大夫人抄经自省、慈济孤幼,替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和二公主祈福,此罚也可谓之‘重’。”薛玉润低眉道:“臣女僭越。”
许太后一怔,她看了眼太皇太后,看到太皇太后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一时竟百味杂陈。
而二公主在薛玉润的话中找到了主心骨,紧跟着道:“皇祖母、母后,儿臣以为,汤圆儿所言极是。”
“你们啊,就是年纪太小,心肠太软。哀家老了,拗不过你们。”太皇太后叹声摇了摇头:“若不和离,驸马须搬至公主府。先以三年为限,你抄经自省、慈济孤幼。三年之后,若是再生任何事端,任谁求情,也无用。孙氏,你可明白?”
太皇太后的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透着森森的寒意。
孙大夫人感激涕零,立刻道:“罪妇明白,多谢太皇太后开恩、多谢太后开恩、多谢二公主、多谢薛姑娘!”
薛玉润一听这话就明白,此事就此了结。接下来,就要看楚正则和孙翩能顺藤摸瓜查到哪一步了。
二公主搀扶着孙大夫人,和孙妍一齐告辞。临行前,她们大拜过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万分感激地向薛玉润行礼。
薛玉润将她们送至懿德宫门外,轻轻地抱了一下二公主,然后对孙妍道:“孙姑娘,花朝节见。”
孙大夫人弓着背,嘴唇发颤,最终也只将一声“多谢”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
许太后在她们之后出门,远远地瞧见了这一幕。她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说,只低声道:“叫三公主来哀家宫里。”
薛玉润目送着她们离开,回到懿德宫,便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姑祖母最好了!”
薛玉润很清楚,太皇太后先前那一番铺陈都是为了什么。太皇太后态度越严厉,越能凸显出二公主对孙家的重视。如果孙大夫人再犯,那可真是猪狗不如。
太皇太后面上的冷色一扫而空,她哈哈笑着点了点薛玉润的额头:“重罚?歪理!”
可语调中的与荣有焉,怎么都藏不住。
薛玉润殷勤地给太皇太后捶腿:“姑祖母原谅则个。”
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又深叹一声:“孙氏当了大半辈子的明白人,此事怎么这般糊涂。”
“姑祖母怎么知道她马上就会来请罪?”薛玉润想起先前的困惑,问道。
“孙氏守寡多年,家境清贫,你可以想见生活会何等艰难。多少富贵子弟不得入鹿鸣书院的门,但孙氏却供出了一个考上鹿鸣书院的儿子。”太皇太后解释道。
“你也能想见,驸马在鹿鸣书院必定举步维艰。可先生和学子,不论贫富贵贱,对他的评价皆是‘君子’二字。今日再观孙氏的女儿,虽然局促不安,但也算有担当。能教养出这样儿女,非母亲言传身教不可为。”太皇太后颔首道。“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薛玉润喃喃道:“所以,孙大夫人所受的蛊惑必定时间不短,且来源亲近。可孙大夫人并非都城人士,亲朋零落。若要编造一个能让她亲近,且滴水不漏的假身份,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太皇太后颔首道:“是。”她伸手摸了摸薛玉润的发髻,慈爱地问道:“好孩子,怕不怕?”
薛玉润神色清明:“不怕。”
薛玉润妍妍笑着趴在太皇太后的膝头:“不怕姑祖母笑话,我其实还很为二姐姐高兴。”
“哀家亦然。”太皇太后笑了笑,轻轻地抚摸着薛玉润的背:“你跟陛下,也要好好的。”
薛玉润小脸一红,把头埋在太皇太后的膝头,悄声道:“好着呢!”
好着呢。
这三个字明明再普通不过,可不知为何,却一直萦绕在薛玉润的心头。
薛玉润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努力地抿唇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同时克制自己不要将怀中的碧云春树笺拿出来反复观看。
待车夫“吁——”的一声勒马,薛玉润连忙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一定是因为解决了二公主的事,所以一身轻松,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才会重新浮上了心头。
薛彦歌来接她,一撩开马车帘,便瞧见她尽力克制又不太成功的模样:“……汤圆儿,你吃错了什么药?”
“才没有。”薛玉润忙跳下马车,挽着薛彦歌的手:“二哥哥二哥哥,我从你那儿拿几本话本子看,好不好?”
薛彦歌不以为意地一口应下:“自然可以。”
“谢谢二哥哥!那我现在就去拿。”薛玉润一声欢呼,也不急着回玲珑苑了,先催着薛彦歌去他的院子。
薛彦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可等他回过神来,薛玉润已经麻利地将他放话本子的小书箱拎了起来。
很是熟稔,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干这事儿。
薛彦歌对她向来纵容,见状还特意找了几本给她,一边找一边问:“你怎么会缺话本子?这两年竹里馆的珍本不好看了吗?”
薛玉润摇了摇头,遗憾地道:“是不够看了。”她说罢,高兴地道完谢,欢天喜地回玲珑苑去。
跟钱宜淑说了会儿话,逗了一会儿薛峻茂,薛玉润遛完芝麻和西瓜,终于能点燃明灯,打开薛彦歌的书箱。
她随手翻了翻,大部分的书名看起来都跟《相思骨》别无二致。薛玉润有些兴致缺缺,转念一想,如果是她不能看的,二哥哥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给她了。
薛玉润有些不忿,她分明都已经及笄了。
薛玉润百无聊赖地又翻起一本——《尚书》二字,跃入眼帘。
薛玉润顿时就精神了。
她以《诗经》为壳,藏起《相思骨》,正是得益于二哥哥的“教诲”。
薛玉润好奇地翻开这本《尚书》,果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小诗:“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绣被怎么翻红浪?
薛玉润困惑地看看自己拔步床上的锦被,又看看眼前的书,想了想,她径直走到床边去,拽着锦被抖了抖。芝麻和西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她费劲地抖被子,芝麻警惕地盯着这床被子,西瓜则前肢趴在床架上,朝着锦被“汪汪汪”地叫唤,试图帮她去咬锦被。
珑缠拿着花朝节普济寺的请帖来,见状连忙问道:“姑娘怎么了?是床上落了什么东西吗?”
她说着,连忙唤小使女来帮忙。
“没有。”薛玉润摇了摇头,认真而费解地盯着床上的锦被,道:“我在想,鸳鸯绣被怎么才能翻红浪?”
珑缠:“……”
没过几日,楚正则收到了薛玉润的回信。
近来,诸事皆顺。
先是因孙翩之事,太皇太后震怒,后来还当着中山王妃的面发了很大一通火,并放言三公主择婿必定要慎之又慎,绝不会早于楚正则亲政之前。
这话听着就是不让三公主嫁回许家。对此,许太后保持了沉默。此时的沉默,无异于默许。
同时,太皇太后的怒火,顺其自然地借由中山王妃之口,传至中山王及众臣耳中。
楚正则对驸马和孙大夫人表达了宽宏与谅解,认为孙大夫人是受人蛊惑,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在于驸马的吏部之职。
楚正则顺水推舟,光明正大地额外派亲信盯着吏部的考评与换员。
若是从前,他这样的举动一定会有人反对,说“陛下年幼,需知监察自有定规,君臣不得相疑”。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三省六部无人置喙。
毕竟,二公主的确是皇上唯一的姐姐,谁也不想、亦不敢在此事上触霉头。
因此,吏部考评和换员之事,进展得比楚正则想象中还要顺利。
楚正则抓住这个契机,再提亲自主持殿试一事。有些人因为吏部之事自危,主持殿试就成了可以一放的小事。兼之赵山长等大儒的支持,今年他亲自主持殿试,也已板上钉钉。
收到薛玉润的信时,楚正则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她的信总是能来得恰到好处。
他唇边含笑,拆开信封,拿出了一叠团花笺。
楚正则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薛玉润会给他写这么厚的一叠信。
他唇角微勾,一字一字地看去。
“恭请陛下圣安……”两句寒暄请安之后,薛玉润笔锋一转:“皇帝哥哥,你之前说要教我的对不对?我有几处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