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禄没有立刻开口。
他半蹲在床边,仔细确认过那些仪器上平稳的数据,又回过头去看隔间的门。
背出这句话的年轻人靠在病床上,自己也像是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就变成认真的思索神色,
明禄在他的视线里打了个手势,帮他从思索中回神。
“你刚做过脑部手术。”明禄在自己的额间敲了敲,温声提醒,“不要急着动脑,会头疼。”
那双眼睛眨了眨,随即弯起来∶“没关系。”
"没关系。"明炽笑了下,他的声音有一点轻,"我没有在动脑。"
有一部分储存在记忆里的内容,要调动它们并不需要动脑————就算是刚做了手术,因为受到了手术的影响,短暂地身处绝对茫然的空白当中,也有很多事不需要动脑就能想起来。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常识性的问题。
就算一个人因为意外完全失去了记忆,只要最基础的那部分自我意识还在,也很难忘记渴了就要喝水、饿了就要吃饭。
你把他放在床上,把被子盖好,困了他自然就会睡觉。
明炽慢慢解释清楚了自己的状况,看了看身边,举例∶“比如。”
比如他也只是暂时出现了命名障碍,但只要提醒了那个物品的名字,就立刻能想起很多最简单不过的常识。
比如衣架是用来挂衣服的、海螺和贝壳可以做成工艺品。比如铅笔可以画画、吉他可以弹。比如糖是甜的,他还想起了“水蜜桃”这个词。除了桃子味的糖,他很快就想起了还有第二好吃的奶糖。
比如电脑的使用方法,只要按开机键屏幕就会亮,只要敲打键盘,字就会在屏幕上跳出来。
……比如。
他继续向下说“比如外套。只要看到外套,就可以等影子先生回来。”
发言完毕。
结束了讲解的明炽同学撑着手臂,在床头慢慢坐直,肩背挺起,眼睛更弯。
明禄看他神气,忍不住又给明炽同学奖励了一块糖∶“最后一个,也是常识”
“是常识。”明炽很肯定,这一条和别的没什么不一样。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他记得很牢,“不要乱跑。”
“看到外套,就不要乱跑。”他流畅地背,“哪也不去,在原地等。”
明炽说“一直等,影子先生会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隔间的门就被人轻敲了一声。
明禄终于把那口气叹出来,不紧不慢地把笑压了压,反倒不着急地又去找明炽同学对答∶“屏风后面是什么"
这种东西明炽还是认得出的,立刻对答如流∶“是门。”
明禄问“有人敲门,要不要开”
明禄帮他记仇“很过分,这么久都不在,现在才回来。”
明家小少爷向来反应最快,他只是暂时想不起东西,但思维逻辑都相当流畅,立刻就跟上了禄叔眼里的笑意"这么过分"
“对。”明禄点头,煞有介事,“要不要让他在门外等一百个数”
明炽眼睛里跟着亮,努力活动着手指,一点一点练习着把它们慢慢擦起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深吸口气,再轻轻呼出去。
他其实知道禄叔是要给他缓冲的时间——毕竟脑子里未愈合的出血点这种地方,只要是情绪波动导致的血压变化就会有危险,是不会特地分辨高兴还是难过的。
但没关系。
“禄叔。”明炽超级小声,替门后的人求情,“不等行不行”
明禄稍有些惊讶,仔细看他神色“不等也行”
明炽的耳朵红了红"不等也行。"
明禄依然留在床边,弯腰迎上他的视线,又抬手敲了下自己的额头示意∶“这里有任何不舒服,都不要忍,立刻就要说。"
不是明禄对这件事谨慎过头,实在是他前科不少∶“之前养病的时候,有些人想让先生多睡一会儿,自己撑着来找我要止疼药,差一点就昏在轮椅上了。”
甚至不是差一点——明家的总管什么场面没见过,那天依然被吓得不轻。
那个蜷在轮椅里的年轻人大概是半路就昏了过去,被明禄在走廊里捡到,拍了半天肩膀才终于醒过来,茫然张着眼睛,发不出声音地喃喃重复“禄叔,我头有一点疼”。
在那之后,明禄就给他每件衣服的口袋里都揣上止痛药,更谨慎地绝不让他在任何时候落单。
养病的时候要保证心情的绝对舒畅,更何况谁都不舍得多浪费一点时间,所以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绝不翻旧账、绝不讨论任何一点不舒服的事。
现在手术终于成功,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明家小少爷也该稍微调整一些习惯。
明炽听得微怔,慢眨了眨眼睛。
他当然不记得了,但肯定是自己犯的错。
毕竟听着就特别可信,根据他对自己目前的探索和了解,怎么看都非常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有些人这么不像话。”明炽立刻自我批评,“自己逞强,光让人家跟着担心。”
他批评的态度稍微坚决过了头,明禄反倒忍不住帮有些人解释∶“也没有这么不像话,是关心不是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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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炽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改。”
“要改。”明禄终于放心,笑了笑,温声对他说,“等一等,禄叔去开门。”
明炽记下了第一条要改正的习惯。他忽然听见这句话,就迅速收回心神,眼睛亮起来,视线跟着禄叔过去。
……这是件特别高兴的事。
高兴到即使不记得、即使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本能也在雀跃着不断期待。但他不会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因为这是常识。
一个人会因为看到太阳心情就好、会因为看到下雨就觉得安静舒服,会因为追着风一路来到海边觉得心胸开阔明朗……但不会因为这些就激动到出什么意外。
因为这些本来就都是常识,常识就是确定会发生的事。
太阳一定会出来,天气也一定会有晴有雨,追着风一直走,早晚都能到海边。
所以影子先生也一定早晚都会回来。
……
有门开的声音,屏风后的两个人影在低声交谈,大概是在讨论他的身体状况。
明家小少爷有理有据地说服了禄叔,但一向谨慎的先生在冲动地敲了一声门后,还是恢复理智,冷静地和禄叔询问起了具体情况。
恢复的听力不再听什么都像是隔在水的对面……他甚至是第一次真正听清楚那个声音。和他想象中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大概因为没休息好,还要再稍哑上一丁点。
带有一点不自知的疲惫的、异常柔和的沙哑。像是从一场不算安稳的短暂睡眠里醒过来,却又像是能把人带进一场梦。
明炽垂下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他花了十分钟让自己把右手攥成拳,那只手似乎不方便久了,现在握起来还并不随心所欲,但已经从身体里缓缓长出力气。
禄叔说他生了病、做了脑部手术。他在监护室里就是清醒的,也可以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基本能推测出在自己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他猜自己之前一定非常让人担心,现在治好了病,身体开始变好了,当然就必须改掉这一点————不过禄叔说的那件事,初衷还是非常有必要保持,有必要继续发扬的。
现在就可以定下明炽同学醒来以后的第一个小目标。
一定要让影子先生好好睡一觉。
明炽抿了下嘴角,靠在床上,专心听着有些断断续续的低声交谈。
他格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屏风后那个模糊的影子,反而不再着急,彻底放松身体,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力气,术后也难免会觉得有不舒服,但他的状态其实非常好。头完全不疼,意识也在迅速清醒。
从刚才那种空白的茫然里恢复,他需要的时间比医生推测的更短。
和禄叔聊了一会儿,很多原本散乱漂浮的信息被重新激活和连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已经有了进展。
只要闭上眼睛,就有相当多生动鲜活的场景跳出来。
虽然这些场景都像是隔了很多年,他在里面甚至还要努力踮脚仰头、跳起来才有自己想的那么高,但每个场景都完完全全棒到不行。
他被整个抱住,被揉得晕头转向,被举起来转圈。
他被最暖和的手紧紧牵着,听见最开朗明亮的声音笑着叫他“火苗”。
“姨姨。”明炽跟着那个只有不大点的自己一起,在心里悄悄出声,“姨姨。”
近些年的事实在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的胆子也借机大了不少。
仗着什么都不记得,他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大概一亿个胆,终于把小时候那个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咽回去的称呼也补上“妈妈。”
……天啊。怎么这么高兴。
明炽控制着呼吸频率,轻轻吸着气,再一点一点呼出来。
他发现居然连这也是常识,手术前的他在翻来覆去地告诉现在的他,“你和姨姨是一家人”。
手术前的他怎么这么厉害。这么勇敢。
他确实自我批评得太严格了,虽然有时候有一点不像话,但绝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像话、非常棒,非常值得表扬。
明炽整理好那些场景,把它们每一个都格外仔细地保存妥帖。
他在醒来后没有看到姨姨,但这些场景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还记得自己在医院里攥着病情通知单,焦灼地拼命跑上跑下,去找每个能询问的人咨询病情。他记得那个时候,记得几乎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他扯碎的强烈恐惧。最后因为病灶位置实在太危险、终于还是决定放弃手术的那天,他偷跑去姨姨带他爬过的山上,跑到庙里求漫天神佛,把他的命全给姨姨,他一天也不要了。
……
但他也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坐游览车上来的姨姨捏着耳朵,完全不争气地哭得迷迷糊糊,抱着一大盒素斋点心回家的。
他被姨姨揪去沙发上,两个人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电视,看完了一整部穿越题材的电视剧。
看完以后,姨姨还特别严肃地审他“都记住了吗”
他不知道要记什么,紧张得不会说话不会动。
"姨姨这个病,发现的太晚了。现在就算做了手术,也只能再在床上躺几个月,不能吃好吃的,不能去想去的地方玩。"
姨姨特别郑重地扶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像是有件无敌重要的任务给他∶“火苗。”
他比之前更紧张地跟着坐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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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先长大,平平安安长大。”姨姨严肃地盯着他,“等你过完这一辈子,你就照这个办法,"姨姨指那个刚播完的电视剧,"穿回几年前告诉姨姨,不准浪了快去检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