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别墅。
荀臻一张一张看完那些画,收回心神,才发现明炽在看视频。
视频背景好像用了首尤其好听的吉他曲,光是听就叫人心情很好,连气都像是跟着活泼 荀臻没听过,有点好奇“是你以前写的吗”
明炽笑了笑,轻轻点头。
他把那个火柴人的视频下载保存好,存在单独的文件夹里,然后把手机放到一旁,把手收回膝上坐好。
“好了,不用这么正式。”荀臻哑然,“只是一次简单的回访。”
在明炽术后,荀臻其实没和他正式见过几次。
治疗和康复有医生护士,陪病人休养这种事当然有病人家属。团队在心理辅导方面几乎没使上什么力,患者的状况一切平稳,也用不着院长出面。
明炽不记得以前的事,当然对他也会比之前生疏。荀臻早有这个准备,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又把新的复查结果放在桌上。
"范围小一点,可以随便到处跑了,不会伤腿。" 荀臻提醒,"要是往远走,最好带上点手杖。”
明炽的眼睛亮了下,道了谢抬手拿过来,一页一页仔细翻看。
荀臻坐进沙发里,喝了口咖啡,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哪怕是完全以医院院长的视角来看,也不得不承认,家属的确把人照顾得相当好。
明炽的身体曾经毁得太严重,当然不可能只用短短一个月就恢复到和正常人相当的水平。但这样坐在阳光明朗的房间里,明炽就坐在他对面,哪怕只是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气色和神态也已经完全不再像是个病人。
荀臻等他看完复查结果,猜测着问∶“你在术前留的那些信,自己已经开始看了吧”
明炽放下手里的纸张,轻轻弯了下眼睛,点了点头∶“是。”
"团队里对这件事也有争论。有些人认为你没有必要看这些,有些人觉得还是看了更好。"荀臻说∶“我倾向后一种。你完全没有必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但你要去生活。”
离开望海别墅,明炽早晚会遇到能认出他的人。
“一般的病人也不用这么操心。”
荀臻叹了口气“谁叫这个病人这么帅,走到哪都会被认出来。”
明炽显然就不记得荀院长也会开玩笑,听到前半句神色就显出歉意。刚要开口,又听荀臻说出后半句,就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他还不太适应这种直白的称赞,耳朵稍稍红了红,温声道谢。
荀臻也点到即止,笑着摆了摆手“好了,重新认识一下。”
"我叫荀臻,是你这次手术医院的院长,也在你的医疗团队里。"荀臻说∶“我这次来——”
他忽然停下话头,打量着明炽的神色“你自己在猜”
明炽轻轻点了下头。
荀臻生出兴致∶“说说看。”
以他对眼前这个患者的了解,对方手术前就算是留了信,也不会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到这个程度,去详细说清每个人的身份和关系————况且也完全没有这样充足的时间。
术前的休息和睡眠都相当重要,频发的头痛眩晕又会耗去不少精力。再加上用药带来的副作用、轮番地检查身体,可以用来写信的时间其实相当少。
“我是来干什么的”荀臻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来查看我的心理状况。”明炽说,“所以要去看那些画。颜色的使用,画面的布局。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的心境。"
明炽停顿了下,又补充∶“刚才的视频配乐,您说是我“以前写的’,说明我的状态其实和几年前不同,而且不难区别。”
荀臻放下咖啡杯。他坐直身体,稍稍前倾∶“还有什么”
明炽想了下∶“所以就很好推测,您之前也负责我的心理疏导。在手术前,我们应该聊过很多,您也帮了我很多。"
“有一个地方不太准确。”荀臻笑着纠正,“我完全没派上用场。”
明炽也笑了笑,他轻轻摇头,又显出那种温和的固执∶“您帮了我很多。”
荀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神色和缓下来,也不再和他兜圈寒暄,直接拿出心理测评的量表∶“看着写一写,要填真实答案。"
“听说你要看以前的信,明先生又不在,我的团队多少有些不放心,我就来看看。”荀臻把那几张纸递过去“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无疑相当多余。”
明炽接过量表,依然还是刚才的神色,摇了摇头认真道谢。
明炽这些天一直在练习控笔,他的右手已经用得相当顺畅,只要不用力过度或是过久就不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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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臻看了一会儿他填表格,就又想起来这里的路上,随手点开看的那几集纪录片。
因为和龚导演有不错的私交,这段时间又不少被剧组找去帮忙。荀臻也在跟着一周一次的更新去看每一集,像是从多年前开始,再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次。
主角的身份已经明了,虽然剧组依然恪守纪录片的准则,并不给出明确回应,但观众其实心知肚明。
故事的时间线开启,其实就是任夫人口中的“火苗”被那些人变成骆枳的那天。
以荀院长的职业本能,上一集的内容看到一半,就已经下意识想要插手提供援助。
任夫人过世后,骆枳的状态其实就不该被放任不管。
一个失去了唯一的一个亲人的、刚十三岁的孩子,就算表现得再沉稳再冷静,又怎么可能会没事。
但骆家人依然是那副样子,连任家也因为那次有关墓地的争吵对他生出不满,葬礼后虽然也依旧有来往,但终归渐渐生疏。
那之后,骆枳又在望海别墅里断断续续住了两年。只要任家人来度假,他就会去小屋或是车上,要是来的人多,就自觉悄悄跑出去找旅店住。
他其实还把任姨的话记得很牢。每天专心地练吉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磨练画技,累了的时候就去做点心。任姨不会再来吃他做的点心了,所以他把不好的留下自己吃……
荀臻在这里跳过了一段。
他实在不怎么想去把额外的人在这里对应上,所以暂时停下回忆,去看明炽正在填的那份量表∶“夜里还是会醒”
“有时候会,不过不多。”明炽停下笔想了想,“会做梦。”
荀臻问∶“梦多吗”
明炽点了点头,又轻轻笑了下∶“大多都是好梦。”
这也是颅脑手术会有的正常情况。加上明炽失去的记忆太多,平时遇到空白卡顿的地方难免要动脑去想,所以也经常会引出术前反复描摹的那些回忆。
……
不过这种感觉其实一点都不差。
因为从梦里醒过来,现实比梦更好。
他躺在床上,影子先生躺在他身边,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得到。
“这么好。”荀臻看他神色,大约已经能猜出来没被说的话,“一晚上醒三回也愿意”
“是。”明炽的耳朵比刚才更热,但依然不回避问题,点头点得更认真,“很愿意。”
荀臻笑了∶“那也不能总是醒,我再让他们调整一下你的药……好了,这是医生分内的事。”他不让明炽再道谢,只是示意对方继续填表,不再打扰,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在术后的恢复期,患者需要服用营养神经的药物,如果有需求,也可以加上助眠药,保证身心都能获得充分的休息。
荀臻和团队确认用药调整,在对面发来药名里划去几种,简单说明了缘由。
患者的失眠症状不是一两天的事。他早就自己去医院、自己开药,有些药已经被他吃得没什么效果,也不能再乱用。
骆枳是在彻底离开望海以后,开始睡不着的。
他还没有成年,所以不能开着车到处走,就按照任姨的嘱咐去上了学。
学校担心他会伤人,这一点即使他自己都担心,所以前些年都不方便正常去上学读书。但任姨也一直有给他请家庭教师,家里的书房也从来都随便他看。
骆枳的美术功底很扎实,后来挑了一所不算太有名气、但管理很宽松,风景和艺术氛围都相当好的本地美院。
这三年里除了骆橙,几乎没人见过他。
荀臻也是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骆橙那时候情急反驳的那些话,竟然都不是假的。
骆枳是真的一直在试着去照顾好骆橙。
荀臻去给骆母“治病”那天,骆承修就曾经逼着管家说骆枳曾经说过的话,后来又让管家来医院,把每一句都说清楚。
再后来骆承修也病倒,人迅速衰老下来,再没有当初骆家主的意气风发。
衰老的标志似乎就是容易陷进往事,没人知道他在那些时候究竟是会懊恼,还是又有什么别的感触……只不过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重复,翻来覆去地说当初的事,几个护工都已经听得快背下来。
骆承修病倒后已经很难自行起居生活,加上接二连三的打击,整个人迅速一蹶不振。虽然思维能力依然正常,但骆家也已经没有要他动脑子的事。
简怀逸入狱,骆钧不再来看他。骆母的只要出门就怀疑有人在骂自己,只能靠丈夫活着,每天在丈夫床边哀哀哭泣忏悔,他甚至已经没了发火的力气。
骆承修没有发火的力气,他被护工搀扶起来,颓然靠在轮椅里,对着随便能找到的什么人,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咕哝着重复。
骆承修当时都没去听,他甚至想不起骆枳的语气,只能去回想管家复述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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