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会见藩王这种事可以借生病推迟, 但早早就定下日期的殿试不可随意改期,在这种要事上朝夕令改,会引来非议。
于是岭南王来京的第二日, 殿试如期举行。
作为小皇帝掌权后的第一次科举殿试,原本应当和这初春勃发的生机一样热闹盎然。
小皇帝原本已经在心中不止一次的想象过这日的场景, 无数从各地考上来的学子们为了得到他的钦点赏识, 在台下战战兢兢、紧张又期待,他光是想象一番心中就有种飘然感。
他有时候会想, 谢清碎如今可以表现得不动如山、对和他这个皇帝相伴七八年的情分不屑一顾,可如今的谢侍郎当年候在金銮殿阶梯下、等待他父皇赐下名次时, 也不过是同他人一样仰人鼻息的姿态。
可惜他没有看到那一幕, 不过以后总会见到的。
臣子再如何势大, 终究越不过皇权。
从前如此, 往后终究也会如此。
科举中, 不只是想要夺得名次的学子们有出人头地的需要, 作为皇帝,尤其是一个掌权不久的皇帝,也需要一次万众瞩目的机会来展示自己的权利。
他已经期待这一日很久了。
但真到了这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盛京上笼罩了一层岭南王的阴云,殿上气氛有些沉闷。
天气也很阴沉,夜里下了一场雨,白日浓云堆叠, 空气中染了几分潮气, 衣物被水汽沾染得沉沉坠着,仿佛连人的呼吸也被拉扯得重了三分。
考生们紧张地应对策题, 殿试持续了约半日时间, 考生们停笔交卷, 等待最终的结果。
数名考官一同阅卷,很快批改结束,决出最优的十篇交由皇上选出最优的前四名。
日暮时分、成绩已出,按照惯例先宣布了入选了二甲的学子。
二甲称为进士,约占殿试总考生的三分一人数,其余的除了一甲三名外,都属于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是个只要进了殿试就都会有的保底成绩。
二甲头名传胪宣布完毕,没被点名的人绝大部分面露失望。
都到殿试这一步了,拿个大部分人都有的安慰奖总是有些不甘心。
最后是宣布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的环节,这也是最重头戏的一个环节。
众人紧张起来。
虽说前三从成绩差距上来差的不多,都很优异,但状元的美名格外引人注目。
小皇帝看着台阶下众人各色,不知想起什么。
顺位其实是早就定好的,考虑到各方势力拉扯,其中两名亲皇派的世家子弟为状元榜眼,一名出身寒门、根基干净的学子为探花。
殿试好似就要这么无波无澜的结束了。
虽然不少学子们有仍旧遮掩不住喜意,但相比起之前的万众期待,好似总觉得略平淡。
小皇帝正要开口宣布时,外面忽然一道惊雷,止住了他的话头。
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而下,又下雨了。
在细碎的雨声中,小皇帝忽然感觉十分憋闷。
在这倏然的树苗数秒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被这雨水击打的软弱无力的万物之一,而谢清碎是漠然从他身边路过的那场雨,永远不会为他停留。
顷刻间,他涌起一股冲动,在脑海中如杂草疯长,抑制不住。
顿了顿,再开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将原本定好的次序掉换,点了那位寒门学子为状元:“赐卢传秀为一甲状元,授翰林院修撰,赐朝服和黄金千两,明日便去翰林院就职。”
此话一出,一旁的左相面上泄露些许愕然,这跟先前商议好的不一样啊!
祝林眼皮子动了动,他作为翰林院下任板上钉钉的大学士,也在此次殿试中获得了考官的席位,只是在皇帝为主考官的前提下,更像一个摆设,并不能真的越过皇帝说些什么。
但不妨碍他知道许多内幕消息,知道原本定好的次序。
皇帝此举,未免过于刻意了……
祝林垂眼掩下眼底的深意。
殿中的学子们也很哗然。
并非单单是因为状元的人选和封赏的官职。
一甲三名赐的官职是有定例的。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这些都是沿袭了好几朝的惯例。
但一般都是殿试结束后,矜持地由专门的官员去通知授职,然后修整一周到一月后再入职,具体看当时翰林院的职位空缺程度,时机合适了才会安排入职。
反正官场的那一套,总得走程序走个一段时间,叫人心中被吊着似的。
像这样由皇帝当庭授职、吩咐即刻上任,虽然最终的结果并无区别,但却能显示出皇帝的重视和恩宠。
被点名的寒门学子卢传秀被馅饼砸晕、当即愣住。
被一旁的某位考官重咳一句提醒,才慌忙跪下领旨,差点御前失仪。
小皇帝见他难掩激动狼狈的身影,唇角带笑让他平身,眼底却泛出低沉。
冲动后的亢奋中带着些失望不屑。
他临时换了次序,本就是期待看到这一幕,但真的看到了,心中却也不算多舒坦。
反而有种更深重的不甘。
……
殿试结束,榜单放出,科举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段,就此尘埃落定。
天子当众定了三鼎甲次序,金口玉言,无可更改。
盛京中议论不休。
最受关注的不是殿试结果,而是在殿试上发生的当场封赏状元郎的事。
“为何听起来有些熟悉?”
“我也觉得熟悉,诶对……这不是和谢侍郎当年差不多嘛!”
谢清碎当年科举高中的事迹近日在盛京中流传正盛,大家都不是傻子,都不用反应就回过味儿来了。
表示恩宠的方式有很多,怎么小皇帝偏偏要做的和当年先皇封赏谢清碎一模一样?
甚至连这次被封赏的状元卢传秀也同是寒门出身,过于相似了。
卢传秀的才学并未出色到稳压其余两位世家子弟,按照一些不便言明的潜规则,若是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水平差不多或者相差不很明显,待遇更好些的总是世家子弟。
在众人的预测中,卢传秀被点为状元的概率非常小。
可偏偏就被点了状元,还被额外赐了封赏。
……太古怪了,皇帝究竟是想表示什么。
这种举动,怎么带着几分故意下谢侍郎面子的意味?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了?
“虽然和谢侍郎当年境况相似,但这位卢状元的才学和风姿都差谢侍郎远矣。”
“谢侍郎当年被先皇封赏,不卑不亢、风姿使人折服,然而卢状元险些殿前失仪,这……”
“不过,也算是一步登天了,终究使人艳羡。不知皇帝此举是不是想要扶持寒门清流?”
关于殿试的消息和种种传言,在第一时间被禀入岭南王府中。
位于上首眉目锋利的高大男人听下属禀告完,静了片刻,薄唇微动,声线低沉带着冷戾,吐出几个字:“萧盛这个蠢货。”
下属听他这么道,并不敢接话,深深将头垂下去,全当自己是个死人。
萧盛正是当今皇帝的姓名。
只是天子尊贵无匹,无人敢直呼其名讳,常人即使私下里也多谨言慎行、少有提及,怕被人抓住治一个对天子不敬的罪过,那就麻烦了。
数遍盛京,大概也就岭南王一人敢这么漠不在乎地用如此轻蔑的词语描述天子。
毕竟理论上岭南王这个王位关联着摄政权,皇帝就算听到了,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
萧烛垂眸不语,没再说什么,挥手让下属离开。
晚些,跟随他进京的谋士也来提及此事,提议道:“王爷,我们要不要尝试接触一下谢大人?那位行事愚钝,这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谋士脑海中飞快地转着念头。
他们从岭南出发时,盛京城中谢清碎权势还盛极,权臣之名远扬,即使在岭南也没少听,那时候他和皇帝丝毫没有生出嫌隙的迹象。
行伍途中情报传递不稳定,为了不给皇帝反应的时间,这趟行程赶得特别急,路上诸多不便,情报只捡了要紧的先传递,他们在中途并不知道此事。
以至于到了盛京之后,他们才发现情况有变。
谢清碎这位大权臣和皇帝的关系竟在半月之内变得如此微妙,看上去简直像是要闹掰了。
这可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谋士心中暗道这小皇帝也太糊涂了,就算忌惮功臣、卸磨杀驴,也不是这时候卸的啊?
谢清碎身上的权势确实太重了,又有和小皇帝相伴的情分在,妥妥的功高盖主。
帝王疑心重,起削弱他的心思是早晚的事。
但,权臣权柄虽大有反噬风险,一时片刻却不会爆发,在亲王为了摄政权来京这么紧急的时刻,不先尽可能稳住能用的势力和他们对抗,反而还有心思在这里磋磨权臣。
这是什么脑子?
说皇帝不怕他们王爷吧,但称病推辞会面一事,已经露出三分怯意。
说他怕吧,现在又在这搞这出幺蛾子,和自己的权臣离心。
真是让人看不懂了。
除非小皇帝笃定谢清碎一定不会改投他人。
可他哪来的自信呢?
泥人还有三分气性。
谋士道:“谢清碎虽然没了内务府大臣的职位,但这个不损他根本,他在朝中根基很深,整个吏部如他一家之言,单凭这点就足够我们冒险拉拢。况且他如今风评转变,与翰林院祝林交好,在文人学子中颇有受推崇之势,这是其二……”
萧烛静静听着谋士讲述,不赞同也不反驳。
谋士使尽浑身解数陈述了一番利弊,他最终却并未置可否,而是仍旧用冷戾到有些漠然的无波的声音道:“不急,再看。”
怎么这么巧。
这君臣俩早不闹矛盾晚不闹,偏偏他到盛京的时候闹起来了。
天底下没有白白送到嘴边的珍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萧烛对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
他起身离开,门外廊檐落下雨滴,擦着他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尖掠过,坠入冰冷石板地面上。
下人慌忙撑伞替他挡住飞溅的雨水,却跟不上他大步离开的步伐。
留下谋士一人在房中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