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徐贞双嘴唇蠕了蠕,却还是没说什么。
她定定跪着,似乎立意要等到谢枝山回府。
被呲登的人没有反应,其间趣味便消了一半,袁逐玉悻悻不已:“教坊司如今管人可真松泛,怎么让你跑出来现眼了?”
说着她跨出门槛外,还拉着司滢逗哏:“司姐姐你看,这人明显赖在这儿了,碍眼得很,可怎么办好呢?”
毒日头底下,热得人发痧。司滢拿手在眉上做了个搭子,仔细想想:“太阳越发高了,给她拿把伞吧。”
袁逐玉被回了个倒噎气,鼓起眼瞪着她:“你心肠可真好,拿伞,她也配!”
给司滢贴了个颟顸的条,袁逐玉又吊着嗓子看徐贞双,傲声道:“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在怨我大表兄,怨他没能救你出教坊司对不对?你也不忖一忖自己什么身份。犯官之后,入了教坊司,你还打量有能出来的一天?”
任袁逐玉如何冷嘲热讽,徐贞双始终眉眼如山无动于衷,直到听见她开始提及徐家,面容才有了改样。
“贪墨赈灾银两,结党营私,还通倭卖国!多少人因你徐家而死,被你们害得户不成户,宿无归处?你爹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袁逐玉对插着袖子,厌恶地看着她。
“闭嘴。”徐贞双推起眼皮:“不许你说我爹。”
“我就说了,你能拿我怎么着?”没料到敢还嘴,袁逐玉冲她冷笑:“苏定河一战,折了多少水兵?还有五十五艘商船,船上六千多名无辜百姓,这笔帐不归你徐家?你爹死有余辜,连你也不该活!圣上开恩还发配男眷去戍边,照我说,你们全家都该给那些人赔命!”
许是批判与指斥令人激越,袁逐玉抬着下巴睥睨前方,就连司滢都突然缩起脖肩,结结实实打了个冷噤。
府门之外,徐贞双则直视回来:“袁逐玉,在这耀武扬威,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袁逐玉怒目。
徐贞双扯着嘴笑,字腔冷冷:“打小跟我后头叫得亲热,恨不能宿在我徐家,凡我用过的,哪怕是张花笺纸你也想要。转背却往我搽脸的膏子里投铅粉,立意要让我烂脸……”
“那不是我干的,你胡说!”袁逐玉虚喝一声。
“不是你是哪个?你朝三暮四不自量力,又是爱慕你表兄,又是惦记着宫里的陛下。怎么,你大表兄瞧不上你,你也不打算进宫了?还是万岁爷的眼你够不着,现在你表兄出狱,你又开始打他主意?”
徐贞双笑了笑:“蠢得不可一世,德言容功,除了有张脸你还有什么?若非生在好人家,就你这脾性,早被人掐死了。”
“你、你好大的胆!”袁逐玉气透了,急行几步,下了台阶。
……
相近时辰,谢枝山正在慈宁宫,与太后絮聊家常。
庆幸与感慨的时刻已过,一双姨甥各自落座,太后眼圈尚还红着:“才刚从那虎狼之地出来,不多歇一歇么,这样快便要回翰林院当值?”
“内有灾患,外有敌寇,若臣早日归位能有所作为,替圣上排忧解难,也是臣之福份。”谢枝山声线温沉。
太后想了想,帕子在眼下掖了掖:“也是。皇帝身子不济,昨儿喘了半夜,今晨又起来视朝,着实辛苦。能有人为他担一分忧,他便松快一分。”
国事谈了几回,又转到私事上。
“那个姓司的姑娘,别说你母亲怀疑,哀家也觉得可惜。”提起这事,当长辈的难免谆谆不休:“不管碰没碰过,若是合眼缘,便先收到房里伺候着,偶尔夜里处置公务,旁边有个添茶研墨的,也没那么冷清。”
谢枝山道:“实是先前便应承她,要替她谋个好前程。况且她为外甥涉险,又怎好那般对待。”
宫人进来奉茶,还有一碟碟精巧点心,都是按谢枝山口味准备的,足以见得太后对这亲外甥的看重。
太后揭盖撇着浮沫,继续前头的问:“听说你为了酬谢她,让你大姑母认她当干女儿?何必兜这么大圈子,左右你是为她谋前程,不如带进宫来让哀家瞧瞧。”
说着,太后眼里起了层稀薄的笑:“要是个齐俐孩子,留她在哀家旁边做个女官,过三年放出宫去,有的是人争着让她当儿媳。”
“不过市井女子罢了,太不登样,若进宫没得处处唐突,反招姨母费心。”谢枝山将茶盏放到架上,半个肩头站在光晕里,鬓角磊落似刀裁,但没能照清他的神情。
好意送了个空,太后撇沫的动作才顿了一下,身边便有太监出来打圆场:“三年呢,对姑娘来说可不算短了。谢大人惦记报恩,自然是盼她快些有着落,这个恩情才算还完了。”
他殷殷笑道:“咱们宫里规矩多,不是擎小儿在这待的,突然进来反而给拘得不舒服。再一个,里头常时走动不留神,若是她哪天冲犯哪位贵人,不还是给娘娘您添麻烦了么?所以谢大人肯定也是思虑着,怕带累您老人家。”
一番话圆融得当,说得太后宽舒下来,再看外甥安煦地坐在那里,还是原先那样端方平和,并不见什么异样。
气氛散诞不少,太后又提起一桩事:“听说徐家那个,大早上跪到你府门口去了?”
她放下茶盏,发出磕托的重响,眉眼间似对徐贞双颇为厌憎:“若按哀家的意思,直接将那怨报德的打杀算了,免得杵在眼窝子里,让人看着反感。”
“她并不算是作伪证,当时情形混乱,想是也受了惊吓。”谢枝山沉吟着:“若要处置,教坊司也是登名在册的,恐怕要费些功夫。”
前后各有一番话,像开脱,却又让人咂摸出可杀可不杀的意味。
太后眸光微动,最后一笑置之,倒也没有非要听个表态。
不久后谢枝山告退出宫,太后站在白玉石阶上,目送着这位亲外甥越行越远的背影,
“娘娘,奴婢瞧着,谢大人像是在提防您了。”方才的太监低低出声。
太后懒懒地应了声:“怎么说?”
太监虾着腰:“适才您那番提议,谢大人拒绝得很是流畅,仿佛早有预料。依奴婢愚见,要么他当真不在意那姑娘前程,要么就是在提防您,不乐意把那姑娘送进宫来。”
良久。
“人话鬼话都叫你说了,多嘴。”太后不耐地探出手:“回罢,哀家乏了。”
……
车轮骎骎。
光斑被左右车帘摇撼进来,谢枝山靠车壁而坐,半半处于浅寐之中。
他曾死过一回,死后所见,可笑又荒唐。可一幕幕筛来筛去,此时留在脑中最深刻的,却是幕温情场景。
有人抱着孩子在逗,小婴儿白嫩且可喜,不停发出笑声。
笑声悦耳,引他走了过去,低头端详着摇床里头。
这么小的孩子,圆眼淡眉,牙都没长一颗,却突然对着他喊了声:“阿爹!”
仓仓皇皇的嘈杂声响滚到梦里,谢枝山矍然惊醒,马车也将将停住了。
长随撩开帘子:“郎君,您瞧瞧前头……”
谢枝山展目望去,便见府门口,袁逐玉不知怎地,竟和原本跪在地上的徐贞双掐打起来。
不止一人奋力在拉架,乱成粥的场面中,袁逐玉一个挥臂,倒把旁边那个狠狠推开,令人磕在石狮子上。
意外突发,便闻钟管家骇地一唤:“司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