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儿没怎么唸书,不大识字,尤其这两个看着斗大。
问过怎么认,小丫头抠了抠头皮:“这什么意思呢,絮与卿听?怪黏糊的。”
司滢轻轻摇头,眼睛盯着纸面,忽尔呢喃:“我的字,好像不大好看。”
“好看的呀,这么圆转。”织儿夸一句,复又笑说:“不过郎君的肯定也好看,听说以前国子监办诗会,有人专门等他的字,藏了拿去卖。”
倏地灵机一动,织儿兴奋地坐下,脑袋挤过去:“不如叫郎君写了,姑娘照着绣?”
这怎么都像在找借口去见谢菩萨。司滢脸一热,咬着唇想了想:“也好,那就去一趟吧。”
见她居然没拒绝,织儿笑眯了眼,起身去找纱褂子,顺嘴叮咛:“姑娘多留一留,瞅准机会,把长命缕的事问问郎君,看他怎么个反应。”
天儿半晴不晴,日头虽没全露,好在扫了些热气。
一路走到陶生居,听说谢枝山在会客。
来得不是时候,司滢正想走,却被苗九热情留住:“不妨事的,客人来了一会儿,应该快要走了。先前郎君说过,表姑娘要是来,让小的们一定要留着,倘或慢怠了您,可是要挨罚的。”
这话,说得跟早知道她要来似的。司滢疑惑:“表兄真这么说?”
“那自然!”苗九一本正经扯淡,煞有介事点头。
于是跟着他的引,司滢到了小厅旁的敞间。和待客地方离得不远,甚至听得见人交谈。
如苗九所说,确实客人会得差不多,刚进去不久,就听见在辞别。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两人都出来,声音就更清晰了。
先还是几句客套的话,等离近敞间了,听见那位客人笑着提起件事:“谢大人上回到鄙府,可还记得给老朽侍疾之人?”
“大人引见过,是令嫒。”这是谢枝山的声音。
那位叹口气:“我戎马半生,妻房早逝,唯一的儿子也战死在苏定河,膝下就这么个女儿。上回遭人陷害,还险些累得她发落教坊司……”
气叹完,又听这位笑道:“不怕谢大人笑话,我那女儿对你甚是仰慕,上回见过,更像丢了魂似的,一提就害脸红。我不忍女儿受那相思苦,便借这回造访,腆着老脸与大人提一提这事……”
提什么事,用什么意,昭然若揭。
人渐走远,后头的话也没怎么听见了。
司滢坐在椅子里,低着眼眉。
织儿朝外头看,嘴里犯嘟囔:“怎么还有这种事?什么一提就脸红,什么相思苦,真是,老老少少都不知羞。我还头回看到当爹的上门给女儿说亲,闹得女儿多不值钱似的。”
过两盏茶的空晌,谢枝山回来了。
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是亲自送到府门口。兴许,还因谈事而耽搁了脚程。
苗九一脸喜兴,跟立了大功似的,把谢枝山带往了司滢跟前。
“表兄。”司滢早站了起来,朝他欠一欠身。
谢枝山端庄地点点头,细打量她。
鹅黄的挑线裙,外罩一件立领的纱褂,头发也盘得好看,这叫什么髻来着?双刀,燕尾,还是雀顶?
闹不清,但她特意打扮过,他是看得出来的。
女为已悦者容,谢枝山觉得自己享受到了丁淳的待遇,微微地颔首:“何事?”
司滢把扇袋事说了,赧然地笑:“我的字太丑,怕绣出来入不得表兄的眼,便找表兄讨墨宝来了。”
“哪个说你字丑?”谢枝山皱着眉,不悦地瞥了织儿一眼。
织儿不敢说话,司滢挡到她跟前:“是我自己觉得不好看,写了许多都不如意,怕挨下去耽误事,才打算不用的。”
写了许多都不如意,肯定也偷摸念过许多次。
男人表字和女人小字一样,到了喜欢的人那头,总能咂摸出不同意思来。
很明显,这是对他上心了。
谢枝山别过脸,眼神做作地飘忽着:“既如此,跟我去书房罢,正好替我磨墨。”
他说走就走,身形转出一种绰约感。而司滢脚下蹉着步子,犹豫起来。
谢枝山已经走到门口,见状回头:“放心,书房门开着,你也没喝酒,还怕又对我无礼不成?”
这话给司滢一噎,只得跟过去了。
门确实敞着,织儿跟苗九都守在外头,里间在做什么,一览无遗。
隔没多久,书房还是上回的模样,幽而静,满室熨贴的纸墨香。
里头挂了谢枝山自己的字,笔势浓重,开阖恢弘,豪爽顿生,跟他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别扭劲很不搭。
司滢研墨,谢枝山也没完全做耍手掌柜,嘱咐她小心沾到墨后,自己在案面铺起宣纸来。
他做事专注,眉眼出挑的人,面架子也很流畅,低头时,鼻梁压出英挺的光。
墨研好了,谢枝山道声多谢。接着牵起袖来,笔尖吃墨,盘口撇几下,便挪到了纸面。
他腰杆板正,全程很沉得住气,不像有些人写一笔动一下,像村子里的神汉在画符。
两个字一气呵成,写完后听了司滢的夸,谢枝山谦逊地笑了笑,让去旁边洗手,兼喝茶。
净过手后,提起瓷盖在茶面打转,视线一偏,见司滢还在看他的字,一条手指靠在上头划动,隔空临摹,透着股可人的稚拙。
谢枝山嘴角含起些笑,看她衣裳挂在身上,掐出一捻儿细腰,再上是玲珑的肩,纤纤的颈,一张脸粉光腻白。
多傻的人,上一世曾抱着孩子来他书房,念与孩儿要学他的字,结果孩儿乱抓,把他写的挂帘掏了一个大洞。
最后母子二人面面相觑,实在惹人发笑。
盯得久了,被盯的人明显发现,眼睫乱眨几下,但却没有看过来,而是偷摸把一根手指变成五根,齐齐在字面上头扇动,做催干之势。
动作真是僵硬,谢枝山眼里的笑意晃动起来,待喝完茶,走去问司滢:“你可有小名?”
司滢摇头,说没有。
谢枝山想了想:“我把你画下来,可好?”
从耳到腮,司滢一张脸渐次红起来:“不好,我没什么空了,一会儿回去还有事。”
谢枝山点点头:“那下回罢,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这话说得司滢更是脸热,那条长命缕就在袖子里躺着,她想她胆子再大一点,应该抽出来摔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个意思。
想得痛快,可又到底面嫩,只好丢开手当没听见。
她不扇了,谢枝山便把宣纸挪了位置,放窗边晾去。
他衣冠整洁,然而人在窗台之下莫名婀娜起来,一举手一投足,像在对镜理妆似的。
察觉司滢目光,他夷夷然地回头,将眉梢一扬。
司滢差点没憋住。
摆出这样的撩人姿态,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生尤物,一眼就能让人流哈喇子。
前几回不懂他的怪,但当有另一个可能印到心里时,几下里的画面撬开牙关。她低头替他清理书台,无声地弯起了眼。
谢枝山虽有上乘的容色,然而朽木轮流做,到他头上时,奇怪地嘀咕:“好好的,笑什么?”
司滢猛地吸一口气,无辜地抬头:“我哪有笑,表兄莫不是看错了?”
分明是在促狭,谢枝山眯起眼,忽然问:“你那位亲哥哥,肩膀上留的什么疤?”
司滢顿住:“表兄……怎么突然问这个?”
“自然是想替你寻亲,京师浩穰,要找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譬如你说肩头有疤,筛了又筛,能拔出百来号人。最好特征细到具体,才方便寻人。”
搬了一席话忽又想到些什么,谢枝山慢慢缩起眉:“还是说,时至今日,你仍不肯信我?”
他望过来,一双澄澈的眼,却有压不住的失落。
司滢心里一紧,低头去揉弄手绢,好半晌才挤出话道:“是被土胚给烫的,应该像半个碗的形儿,或说一道弧边,上头皮是皱的,发紫。”
说得确实够具体了,谢枝山神色缓和下来,但仍揪着一丝疑窦,仿佛有什么对不上劲。
门被敲了敲,织儿探头:“姑娘,咱们该回了。待会儿沈夫人过去扑个空,不好。”
这话提醒了司滢,干娘说她院子里的芭蕉底下合适乘凉,这两天每到这个点,都会抱着元元去玩。
幸好纸上的字也干了,谢枝山卷好递给她:“扇袋不着急,慢慢做就行了,听说你最近还在给元元做鞋帽……莫要太操劳了,当心伤了眼睛,以后看人得眯眼。”
好奇怪的一回相处,简直过分融洽。
他目光轻亮,声音也温温吞吞,接递宣纸时,二人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擦撞到一起。
点点飞红爬上司滢的腮儿颊,像谁往她嘴里填了块闷甜的果脯,企图要化人筋骨。
想到果脯,司滢忽然好奇心发作,捉住他问:“表兄,那个洞玄子,到底是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