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平以为他说对了, 笑着问:“叔,听见了吧?”
张支书听见了,不禁说:“这孩子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说人家傻。人家都傻就她精。”
“对!”
张小芳理直气壮的声音传出来,张支书无奈地摇摇头, “剑平, 快点, 再不吃菜就凉了。”
方剑平擦擦手跟他进屋。
案板上四个碗, 每个碗里都有鸡汤和撕开的鸡肉, 其中两个碗肉多汤少, 两个碗汤多肉少肉还是鸡脖子鸡头和鸡肠。
方剑平觉得汤多的是老两口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
高素兰坐下就端那碗有鸡头的。
张支书端那个有鸡脖的。
方剑平不由得想起他爷爷奶奶, 老两口也总是把最好的食物留给他。
“咋了?”张支书见他不坐下, 往旁边移一点, “能坐下吧?”
方剑平笑了笑, 挨着张小芳坐下, 高素兰就递给他一碗鸡汤:“喝点热的暖和暖和。小芳不让我做鱼, 我就炒了一盆萝卜丝。放的油多,你尝尝。”
张小芳觉得又该她走人设的时候了,抢先夹一筷子。
高素兰瞪她。
张小芳:“我替方剑平尝尝啊。”
方剑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道:“味道怎么样?”
张小芳抿抿嘴咂咂舌, 纯天然无污染的东西就是好吃——水分足,还有丝丝甜味儿, 完全没有她以前吃的淡淡的苦味。
“还行吧。”
高素兰自己的手艺自己知道,“瞧你勉强的。那别吃了, 我们仨吃。”
张小芳下意识拦住。
高素兰高兴了:“不是还行吧?”
张小芳摇头叹气。
高素兰直觉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就听到:“你不禁逗。我不跟你玩了。你跟爹坐,别在我这边。”
“我还懒得跟你挤一块。”
张小芳叫住她:“等一下。”
“让不让人吃了?”
张小芳把碗里的鸡胸肉给她。
高素兰不敢信,忍不住给她老头使眼色, 闺女这是跟你娘干一架干开窍了?
张支书可不信这么容易开窍,不然以后不论一老一小闹成什么样他都当没看见:“你咋不吃?”
“塞牙,不好吃,没有鸡腿好吃。”张小芳一脸嫌弃。
高素兰长叹一口气,她瞎想啥——心眼缺了十八年,咋可能一个中午就补全。
方剑平把他碗里的肉夹给张支书。
张支书笑着问:“你也不喜欢?”
“我吃过一个大鸡腿了。我爷爷说,人一天吃那么多就够了。再多不消化。”
张支书觉得他瞎扯淡。
孩子一片好意他也没拒绝,“我吃。鸡汤你可得喝了。这个大公鸡本来留过年走亲戚的。”
张小芳挑眉,留着去她姥姥家?
“走啥亲戚啊,亲戚都不来咱家。”张小芳嫌弃,“你敢走亲戚,我就全杀了。”
张支书可不敢跟闺女对着干:“不走,以后家里的事都听你的。能消停会吗?”
张小芳满意了。
虽然她知道这是敷衍她。
可谁让她傻呢。
再说下去非得穿帮不可。
方剑平有话说:“叔,你去革命委员会了吗?”
高素兰这一个中午总觉得忘了啥事。听到这话明白过来:“那边咋说?”
张支书:“这事他们说了也不算。主任说写信问问首都怎么个意思。”
高素兰问:“真关几天放出来,还不得回知青点?”
张支书点头。
高素兰忍不住皱眉。
张支书:“这事你不高兴也没用。”
高素兰算算时间,方剑平来两年半,过了年就整整三年。
“老头子,我听人说两到三年就可以回去。上面咋不招他们回去?”
张支书:“城里没那么多工作岗位。年前或年后还得来一批。”
高素兰惊叫:“还来?!弄这些祖宗——”看到方剑平,“剑平,不是说你。你这么好的孩子,别说十个,来一百个我们都欢迎。”
张小芳忍不住说:“想得真美。当方剑平大白菜啊?大白菜也是白菜王。”
方剑平禁不住笑出声来。
高素兰瞪她一眼:“吃你的饭。”随即问她老头,“咋还来?”
“九月十三那天发生的事还记得吧?”
高素兰:“那咋不记得。农场那边传遍了,有个大官坐飞机跑了,结果飞机炸了。咋地?还跟他有关啊。”
张支书点头。
他起先也不知道。
今天到农场向主任反应,这些知青也来几年了,都想家了,能不能让他们都回去。农场那边就跟他说实话,刚接到一份文件,因为飞机失事这事引发的,过些天不光知青,他们村还得接收一些下来劳动的干部。
张支书不乐意,凭啥都弄到他们村。
隔壁村虽然也有知青,可只有两三个,住村支书家里就行了。
他这边分十个不够还再接收,就不怕人多了搞出人命。
主任也不想可着一只羊薅,谁让整个农场就数张庄最富裕,不光有养猪场有牛圈有鱼塘,还有一台农用拖拉机呢。
这话把张支书气得不轻。
张庄以前也穷。
土地刚归公那一年还好点。第二年就开始懈怠,等到六一年家家户户一天一顿饭。除了当时国家困难,还有就是大伙儿干活的热情不高,土地减产严重。
张支书一看这样不行,不出五年张庄就得从清河农场消失。
六一年年底,张支书把村里长辈以及年轻有学问的人都请去村办开会。
大伙儿都怕死。
来年长辈们出面拿着棍跟在自家小辈后面,谁不好好干活就敲谁。
农闲的时候张支书带领全村壮劳力挖个池塘,让妇女同志去河边网鱼鳖虾蟹然后扔池塘里。
六二年年底,家家户户依然没钱买肉,可池塘里的鱼大丰收。交公一部分,每家还分两三条。
张支书这个支书的位置坐稳,威信也上来。
随着张小芳光长年龄不长心智,村里也没几户人家敢瞧不起张支书。顶多说他命不好,三十大几才结婚,结果娶个媳妇肚子不争气,还生个傻闺女。
话又说回来,正吃着饭张支书也不想说那些不开心的,直言道:“因为我刚才说的事上面可能又要有动作了。”
高素兰顺嘴问:“啥动作?”
张小芳闻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索性说:“管他啥动作。还能搞一辈子啊。”
张支书本来想叹气,闻言宽心地笑了:“咱家小芳说的对。我就没见过搞一辈子的。说不定明年就好了。”
高素兰冷哼:“做梦!”
“不做点美梦日子还咋过。”张支书转向方剑平,“剑平,你说是吧?”
方剑平愣了愣神,忍不住打量他,居然这么豁达。
“咋了?”张支书奇怪,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方剑平苦笑着半真半假说道:“自打来到张庄我就不敢做梦了。”
“都会过去的。我以前当兵那会儿部队也有整顿。小部队都得弄许多天,何况全国。咱们要相信主席同志。”
方剑平点点头。
高素兰指着菜:“剑平,边吃边说。老头子,你说要是刘季新和段伊然回来,让他俩搬去养猪场住咋样?”
张小芳忍不住说:“不咋样。”
“吃你的饭。我们说话没你的事。”
张小芳嗤笑一声,“三个大傻子说话,我看你们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高素兰乐了:“又是听谁说的?你知道子丑寅卯是啥吗?”不待她开口就催,“赶紧喝你的鸡汤。锅里还有,剑平,喝完了再盛。我兑的水多,一人两碗还够咱们明儿下面条。”
方剑平知道大锅里半锅鸡汤,张小芳掰鸡腿的时候他看见了。
“我知道。婶,你也喝。叔,婶的提议怎么样?”
张支书摇头:“不行。以前吧,我就觉得刘季新那孩子钻营。现在知道他心术不正,哪天可以回城了,临走前把咱们的猪药死了可咋整。”
要搁以前方剑平不信。刘季新虽说比他大两岁,在下乡前还是个没出过校园的学生,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可一想到他连段伊然也算计,方剑平就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就是坏的流脓。
张小芳以前喜欢他,没少帮他干活。刘季新喜欢段伊然,也帮她干活。可张小芳帮完就走,干净利落。刘季新趁机缠着段伊然,恨不得段伊然亲他一口作为感谢。
方剑平想到这些不禁看一眼张小芳,还是她好——纯粹!
“我觉得不如这样。”方剑平想想,“你看,我和小芳在一起一夜结婚了。刘季新和段伊然切切实实在一起了,不能不结婚吧?回头您组织村里人在南边知青点旁边给他们弄两间房子让他们结婚呢?”
张支书觉得这是个办法,正好还得再盖几间房子,以防来的知青多没地儿住:“吃饭呢?”
“这点征求他们的意见。我觉得分开的话,他俩可能养不活自己。万一出点事还是您的责任。”
张支书:“只是一起吃饭,你那些同乡应该能同意。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他俩对付的人是你。从拘留所回来瘦了一圈,你那些同乡看到了肯定可怜他们。说不定几天又好了。”
出了那样的事,知青点的人还想跟方剑平像以前一样处,方剑平也做不到心无芥蒂。
以后怎样顺其自然吧。
“好就好吧。反正我也不住那儿。”
张支书不禁打量他,长得像个犟种,居然这么容易说通。这孩子的性子将来能成大事啊。
可是一想想现在的条件,张支书叹了口气:“委屈你了。这里没法跟你家比吧?”
“挺好。”方剑平真心说。
他越是这样张支书越觉得委屈了孩子。
随后想想那事还没影,指不定能不能成,决定先不说,“那吃饭。吃了饭还得去粮库。咱们得赶在春节前把玉米揉出来给各家各户分了好过年。”
方剑平顿时觉得手疼。
张小芳打记事起她家的玉米就是用机械打。揉玉米粒只听她奶奶说过,冬天黑的早,睡觉又睡不着,就窝在屋里揉玉米。
几亩地几口人一起干,一个冬天就差不多了。
张小芳以前觉得挺有意思。现在有了原主的记忆,想到两个玉米棒子使劲搓也觉得手疼。
忽然想到一个东西,电视里看到的——玉米穿子。揉之前先刨下来几行,然后再揉就容易多了。
这事还不能跟她爹说。爹娘太了解她,一说就知道不是她想的。
饭毕,张小芳拉着方剑平回房,
“什么事?”
张小芳先比划,“你给我做个这样的东西,我先穿下来几行,嗯,中间空着就好揉啦。”
方剑平想象一下,不禁问:“怎么跟搓衣板似的?”
“不是搓衣板!”张小芳瞪眼。
方剑平替她说:“我是三傻,你又不是不知道。容我再想想,像个螺丝,然后朝玉米上戳。如果用螺丝刀容易戳到手,所以就把螺丝刀放在一个类似搓衣板的木板上面?”
张小芳点头:“对!”
“可是不让你爹知道,我也没铁钉啊。再说了,你说的那东西很像刨子,这得找木匠做。咱们村的木匠只听你爹的。”
张小芳:“那说你想的,你嫌手疼,不许说我。”
“怕你爹数落你?”方剑平说出来,就忍不住打量她,好奇地问:“你怎么想到的?”
张小芳抬起下巴,很得意地说:“我早就想到了。我爹个大傻子说我胡闹。”
方剑平明白了,这事让她爹知道了,即便他说可行,村支书也不会同意。
“那就说我手疼。”
张小芳点头,“等我一下啊。”
方剑平跟出去。
张小芳推开堂屋门就朝里间跑。
方剑平下意识往四周看,不见老两口,放心下来。随之而来的好奇,不在厨房刷锅洗碗,这是去哪儿了啊。
张家没有压水井,高素兰把锅碗瓢盆收拾干净,就去旁边沟里给小芳洗衣服——洗一遍再打井水漂。张支书给大黄送吃的去了——鸡骨头。
张小芳前世今生都没做过饭洗过碗,在家的时候也没洗过衣服刷过鞋,以至于吃过饭一抹嘴走人也没露馅。
方剑平等片刻,张小芳出来,手里多了两个灰白色的布。
“给你!”
方剑平满心疑惑的接过去,布很粗糙:“这是你娘纺棉线织的吧?”
“对!去缝两个手套。”
方剑平无语又想笑,真看得起他。
“我有手套。”
张小芳不信,“我要孙组长早上戴的白手套。”
方剑平终于明白她干嘛找白布。很想跟她解释,孙组长戴的那个手套不是布做的,也是线织的。可是想想她的心性——小孩子一个。决定把这话咽回去。
“冬天戴的手套不行?”
张小芳无奈地看他一下,夺走那白布,“你可真是三傻。冬天的手套那么厚戴上了咋揉玉米?”
“你干嘛?”
张小芳:“我自个做。”
方剑平吓得赶紧夺回来,“让婶做吧。这么好的布别浪费了。”
张小芳摇了摇头。
方剑平没懂:“又怎么了?”
“我真不想说你。这么粗的布做鞋都硌脚。你说好?”张小芳叹气,傻成啥样了啊。
方剑平看懂她的眼神,嘴巴动了动索性把话咽回去,她认定他傻的无可救药,说再多也没用。
“这不是没见过吗。不过不论谁做今天都来不及。我们先去粮库吧。”
张小芳想到了工分。
分分分,以前是她的命根,现在还是她的命根。
她的命咋这么苦啊。
重活一次也没能逃脱这要命的分。
“又干嘛呢?”
张小芳苦着脸说:“不想去。”不想干农活,太累了,“我不想看到老太婆一家。”
方剑平:“她是二队的人,离咱们远着呢。”
“那好吧。老太婆骂我你得帮我。”
方剑平很想说,我再帮你还不得把人打死。
“不帮你帮谁。”
张小芳心里舒服点,叹了一口气:“走吧。”
方剑平把布放回去,拽着她出去,免得一眼没看见又跟别人干起来。
粮仓在张小芳家东北方向,就是东北角的小树林附近。西边和南边是住家户,北边和东边是沟渠,没人半夜打更,外村人想偷粮食也不易。
以前张小芳家西边没沟渠。
六二年池塘挖好,六三年张支书就带领全村人在村子东边西边和北边挖一条沟,然后把河里的水引过来,村里人洗衣服洗菜方便,干旱的时候灌溉庄稼也方便。
张庄太大,沟渠要是把村子包起来,北边的人下地干活要绕半个庄。所以就在北边中间段架了一个小桥。沟挖的深,以免孩子掉进去还在桥两边种几棵树挡一下。
为了物尽其用,沟边上种树,树与树中间的空隙分给各家,留他们种辣椒,蚕豆等物。不过这些事不是个小工程,六五年才初具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