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离开时, 荀洌其实就已经临近崩溃了。
只是靠着强大自制力,才能在冷翡玉面前维持正常的举止与形象。
不。
也许机敏如冷翡玉,应该已经发现了他不对劲的地方吧。
想起谈话过程中, 自己毫无反应的糟糕反应。
以及她最后强行中断话题,让自己先离开的举动。
荀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讥笑。
不过, 这都不重要。
冷翡玉发现也好,没发现也好, 都不重要。
荀洌一脚轻,一脚重的走在无人的道路上。
两只眼睛直愣愣的望着前方虚空之处, 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无目的的徘徊着。
他不想回家,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孤身一人在夜色里游荡许久,又不自不觉的回到停车场。
一直在车内等候的司机看到荀洌脸上的茫然与沉郁,意识到老板心情不好。
于是小心翼翼的问:“荀先生, 我们去哪里?回棠洲公馆吗?”
棠洲公馆?
贺彰明还会在那里等他吗?
荀洌的心脏刺痛一下, 摇了摇脑袋。
望向车外的夜景,哑声道:“不了, 你随便拉我到一个地方,我想一个人走走,好好静一下。”
司机点头, 想了想, 建议道:“那就梧桐山吧?园区开放到24点,盘山公路很平整, 灯光也很亮, 游客不多, 但是很安全。”
荀洌根本没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 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司机便启动轿车, 没一会儿,就在梧桐山园区入口停下来。
回头望了荀洌一眼,试探性说:“那我就在停车场等您?”
荀洌又点了点头,拉开车门下了车。
当他循着盘山公路一路上升,最后站在山顶观景台。
往下望去,俯视山脚一条条由车灯组成的红色灯带,一片片以万家灯火织成的繁华盛世时。
这个崩溃边缘、注意力涣散的男人。
居然被这一幕壮丽的城市夜景所吸引了。
每一个灯光,都代表着一个人。
而这千万的灯火,那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在求活、在死亡。
这并不是一个虚拟的书中世界。
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社会。
出神的望着锦绣河山许久,荀洌居然奇迹般的冷静下来。
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傲慢,多么的愚蠢。
无论这个世界本就存在着男男生子的规则,还是原主生理构造本身就是如此。
造成今天这种荒唐下场的根本原因,是他太过自大了。
中年女医生、年轻男医生,甚至是路过的热心肠大妈都习以为常的东西。
以他的智商和观察力,但凡对自身以外的世界多留意一下,应该都能发现端倪吧?
或者哪怕去翻一翻原主的体检报告,看一眼那一书房的医学书籍,也能察觉一些异样吧?
但他没有。
他所做的,就是把原主的主人卧封尘起来,把原主的手机翻了翻,循着日程提醒,继续原主的工作与事业。
他甚至不知道住了几个月的别墅门禁密码是多少。
只是理所当然的,用着原主身体的指纹,打开原主家的大门。
荀洌鼻间发酸,眼眶发热。
一滴羞愧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飞入脚边的灌木里,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自以为掌握了剧情,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世界的命脉吗?
用上帝看着渺小人类的悲悯目光,高高在上的俯瞰这个世界吗?
多么愚蠢。
多么可笑!
山顶的狂风把荀洌单薄的衬衣吹的猎猎作响。
也往他混乱、崩溃、绝望的脑袋里,注入了绝对清醒的理智。
漆黑一片的眼前,豁然就开朗起来。
既然做错了。
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
那为什么……
不最初开始纠正呢?
-
冷翡玉达到棠洲公馆的时候,已经将近10点了。
保安拦住了轿车,和何夢交涉许久,一直不肯放行。
极度紧张忐忑之下,冷翡玉寒着脸探出车窗,星眸冷漠的盯着保安。
“我是贺家大小姐,荀洌的女朋友,过来和他约会,不能放行吗?”
保安被她的气场摄住,愣愣的看着她。
冷翡玉语气又沉了几分:“或者说,我哥住在一号别墅,搬过来还没多久,我来探望他,也不可以吗,还是说你一定要找他确认?”
保安又仔细打量冷翡玉两眼,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道:“抱歉,冷小姐,我们简单做个登记,您签个字可以吗?”
他不认识何夢,但对冷翡玉这张近期频繁在媒体上曝光,不亚于当红女星的美人脸还是印象深刻的。
签完字后终于被放行,冷翡玉催促何夢赶快开往荀洌家的别墅。
车没停稳,她就十分急切的开了门下车。
踩着高跟鞋“蹬蹬蹬”的穿过前庭花圃,在第一道大门门锁前停下。
锁是指纹密码两用的,冷翡玉毫不犹豫的按下密码,大门应声缓缓打开。
荀洌家的密码,本身用的就是冷翡玉的生日。
其实,冷翡玉作为一个孤儿,不知道自己具体的出生日期。
孩童时期的某一天,她因此被孤儿院之外的小孩嘲笑了,骂她没爹没妈,连生日都没有。
当时的她特别委屈,回来之后就抱着荀洌大哭特哭。
荀洌无奈之下,就哄骗冷翡玉生日可以自己选择,并把两人初见的那一天,“变成”了冷翡玉的生日。
后来冷翡玉长大了,并没有戳破这个温馨的小谎言。
反而主动把这个日期登记到了户口上,连每一年的生日,也是过的这一天。
这个日子,对冷翡玉而言,不仅是自己第一次“重生”的开始。
也是一段极其珍贵的美好记忆。
冷翡玉大步走进院中,急切的目光望向别墅的客厅。
客厅的水晶灯是亮着的,家里有人。
冷翡玉松了口气。
庄子怡对荀洌糟糕状态的描述,崩溃轻生什么的,着实吓着她了。
现在荀洌在家里,哪怕他心情很糟糕,至少生命是很安全的。
可还没完全放下心。
下一秒,她便僵在的原地。
白色的灯光从落地窗透出来,照亮了屋内的细节。
一个身形修长健硕的男人从沙发里直起身,拿着茶几上的红酒往自己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半杯酒,然后起身往客厅深处走去,出了冷翡玉的视野范畴。
冷翡玉瞪着重新变得空无一人的客厅。
怔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
一双冰冷的星眸,恨的几乎要冒出火。
这个男人不是荀洌。
是贺彰明。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敢在这里?
冷翡玉一时气急攻心,视野边缘泛起一阵阵眩晕的黑光。
她却浑不在意,只一味的盯着别墅落地窗。
没过多久,就看到男人重新走到沙发边坐下。
清清楚楚的露出了贺彰明那张浓颜立体的俊脸。
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本杂志,此时正一边喝两口葡萄酒,一边翻阅杂志。
一幅十足惬意的模样。
冷翡玉咬牙半响,深深的呼吸,这才把心头涌动的愤怒勉强克制住。
又观察了几分钟,感觉贺彰明打算一直保持看书品酒的状态,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有用的信息。
果断远离客厅的落地窗,走到一个贺彰明视线绝对看不到的隐蔽之地。
拿出手机,拨出那串再熟悉不过的电话。
“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冷翡玉坚持不挂断,直到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甜美女声,才抿着唇挂掉电话。
然后紧接着继续拨打。
忙音持续,冷翡玉的心也搅成了一团。
她站在灌木丛里,焦急的来回踱步。
不自不觉的咬起了手指,直尝到一股油漆味,才回过神。
看着缺了一块甲油的食指指尖,无奈苦笑一下。
一紧张就咬指甲的毛病,也是在孤儿院时养成的。
后来到了贺家后,被礼仪老师拿着直尺抽了很多次掌心,才勉强纠正了。
没想这个被礼仪老师视为“小家子气”的粗鄙习惯,在多年后,又重新在她这个“名门淑女”身上出现。
蜷起手指,尖尖的指甲卡进了嫩肉,刺的掌心生疼。
她却毫不在意,又重拨过去。
荀洌这么久都不接电话,要么是不方便,要么就是根本不想接。
可现在这个点,他有什么不方便的?
冷翡玉咬着唇,已经决定如果这次荀洌还不接电话,自己就让何夢彻查荀洌行踪。
哪怕现在这么晚了,各方面都会遇到麻烦,也一定要把他找到。
忽然间,“嘟嘟”的忙音中断,电话终于通了。
冷翡玉屏息,朝着听筒叫了声“阿洌!”
那边迟迟没有应答。
倒是风声,有些不同寻常的大。
荀洌似乎站在一个很高,风很大的地方。
冷翡玉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拉到了极限,声音焦急的发颤:“阿洌,你在家吗?我突然想起很重要的事情,要过来找你。”
又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
清冽,淡漠,平静。
却含着一点干涩的低哑。
仿佛刚刚才哭过似的。
“嗯。”荀洌说:“不过我现在还没到家,要过一会儿才回去。”
冷翡玉心中一沉,很想追问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安不安全,是不是想做什么冲动的事情。
却无法直接说出来,只能小心翼翼的旁敲侧击:“我已经快到了,先进去等你,可以么?”
顿了顿,脸上忧虑重重,却硬生生改变了声线,让声音听起来极轻松,又随意。
撒娇道:“反正……我都知道阿洌家的密码~”
电话那头的荀洌沉默了一回儿。
明明很短暂,让冷翡玉有了度秒如年的错觉。
“好。”
荀洌声音微哑,语气也很飘忽。
“稍微等等,我……很快回来。”
冷翡玉松了口气,那根紧绷的心弦好歹没断。
她捧着电话,乖乖的说:“那你回家路上小心哦。我等你。”
以前面对冷翡玉难得一见的卖萌,荀洌总是会忍俊不禁的轻笑两声。
这一次,他却毫无反应。
通话还在继续,听筒里没有任何声息。
只有连续不断的呼呼风声。
十秒后,冷翡玉忍不住问:“阿洌,还有什么事吗?”
又安静两秒,重新听到了荀洌的声音。
淡淡的,没有丝毫起伏:“你怎么不挂?”
冷翡玉:“……”
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说:“我在等阿洌挂啊。”
在夜风里站的有点久了,鼻腔湿润润的,仿佛有点儿感冒。
荀洌发出一声低低的哼笑。
开口道:“挂了,等会见。”
说着,下一秒通话就被切断了。
冷翡玉放下手机,从挎包里抽了张纸巾擦擦鼻子。
又抽了张,擦擦眼角。
然后在掌心狠狠的攥成一个纸团,昂首阔步的进了别墅。
连过两道门禁,玄关的楼梯出现在面前。
随手把纸团丢进垃圾桶,冷翡玉“蹬蹬”的跨上楼梯,毫不吝惜的用高跟鞋折磨木地板,力求动作粗俗的连聋子都能听到。
玄关感应灯应声而开,一直亮到深处的走廊。
她熟练的打开鞋柜,换上拖鞋。
然后解气似的一踢脚,把鞋柜外摆着那双真皮油亮的定制皮鞋踢到楼梯下。
挎着包,裙摆摇曳的走进去。
隐约看到半遮挡的影壁后,沙发上的男人起身相迎,便非常矫揉的唤了一嗓子:“阿洌~”
一边绕过影壁,一边双手勾到了背后,做出一副拉开旗袍背部拉链的姿势。
蓦得一止步,颦眉看着沙发边僵住的男人:“贺彰明?怎么是你?”
她双颊微红,轻咳一声。
满脸被打搅好事的尴尬与烦躁,把开到一半的拉链,重新缓缓拉好。
挎包随便一放,人也随随便便的坐进了沙发,脱了拖鞋翘起二郎腿,绷着漂亮的脚尖,冷眼瞥向贺彰明。
“你怎么在这里?”
贺彰明瞪着冷翡玉,深深皱眉。
“冷翡玉,你怎么能进来?”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荀洌热情索求,今早两人温馨早餐上。
贪恋这点难得一见的甜蜜,索性就没没去公司,一整天都呆在荀洌家里远程办公。
除此之外,就是叫家政过来把一片狼藉的厨房收拾干净,自己在办公之余,暗搓搓的观摩起那个网站的“学习资料”。
还非常心机的看了下账户的浏览历史,发现上一次观看记录的时间,还在两人酒吧偶遇之前。
也就是说……有了他之后,荀洌就没看这些东西了。
贺彰明倍感自豪。
一边窃喜,一边还忍不住脑补。
荀洌看这些的时候,会这样那样吗?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蠢蠢欲动,寻思今晚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法,让荀洌再满意一次。
结果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从上午等到中午,下午等到晚上。
厨房又炸了两次,家政也来了两波,贺彰明却一直没等到荀洌回来。
却碍着“不过是玩玩而已”的承诺,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急切。
也不能打电话催促,否则太过违和了。
贺彰明只能硬生生的忍耐着,被动的等待主人的归来。
呆在荀洌的地盘上,时时都能感受到他独有的气息。
那股远山雪松似的清冽芬芳,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侵占了空气中的氧气,也把贺彰明的脑子搅合的缺氧般难受。
在这种环境中寡了一天,到最后心情烦躁的连“学习资料”都看不下去,遂从酒柜里寻摸了一瓶合口味的红酒,去书房随便拿了本过期杂志看了起来。
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动静时,心中升起了“终于回来了”的淡淡喜悦。
满心盘算着,要如何适当的泄露一丝不满,让荀洌愧疚、知错,好方便他得寸进尺这样那样。
可他完全没料想到,进来的竟然不是荀洌。
而是冷翡玉。
贺彰明居高临下的望着冷翡玉,点漆似的凤眸,起了一点点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