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 萧白已经听冷翡玉介绍了荀洌的近况，知道经由庄子怡母亲介绍了一位南城的医生，这位好心的医生又让他儿子帮忙照顾荀洌。
但她不知道, 这个医生的儿子，竟然是读博期间的学弟, 已经殉了几年的前男友。
感情虽没了，但对徐慕颜的了解还在。
有这份掌控力为基础, 萧白询问起来十分直白。
徐慕颜噎了一下，拧着眉不快道：“你在请求我帮助吗？”
萧白翻了个白眼：“是的，徐先生, 我以委托人身份, 请你说一说你的想法和判断。”
说着, 作势拿出手机：“徐先生虽然没有从业经历, 也不是正规的执业医师。但考虑到你在校期间同时拿到了心理学和医学双硕士学位, 以及我个人对你业务素质的信任，我可以出800美元一小时。”
徐慕颜想了想，居然真的拿出手机，笑嘻嘻的说：“行啊, 微信转账, 先加个好友吧。”
萧白：“……”
加了好友转了账，徐慕颜却没急着点收款。
反扣手机屏，愉快的打了个响指：“说吧, 有什么想问的？”
萧白端起酒杯喝了口，淡淡道：“第一, 你为什么要跟着荀洌。第二, 你发现了什么。”
徐慕颜展开手臂, 懒洋洋的靠在长椅上。
歪着脑袋看着萧白, 笑嘻嘻的说：“一开始只是我爸强迫的，至于后来，我在机场看到的不是一个怀孕的孕夫，而是一个满怀绝望，却又深埋绝望，假装若无其事的男人。”
想起那天看到荀洌时，感受到的那种震撼人心的破碎美感。
徐慕颜舔了舔嘴角，语气痞气：“我正好无聊，亟需这么一个研究对象填补无趣的待业时光。”
萧白沉默的听着。
似乎对徐慕颜变态的审美癖好无动于衷。
徐慕颜瞅着她面无表情的嘴角，以及两片墨镜镜片上自己的两个倒影。
变态的表情褪却，取而代之的，是无语的抽搐：“这大晚上的，你看的清吗？”
萧白摇头：“看不清。”
顿了顿，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不需要看清。”
徐慕颜：“……”
投降的举起手，无奈道：“好吧，继续说你感兴趣的。”
“我发现，荀洌有个用情很深的过去式。”
说到“过去式”三字，他表情有点微妙。
停下来观察着萧白的反应，却一无所获，只能继续道：“他关心过去式的身体，关心过去式家族的情况，唯独不太关心的……就是肚子里现在进行时的小小生命。”
“无论是饮食还是出行，都表现的十分自然，毫无顾忌，完全没有孕夫孕夫怀孕后普遍存在的焦虑和紧张，甚至偶尔孕吐，都只是平静的漱口擦嘴，仿佛这个特别的身体征兆，与普通咳嗽、感冒无异。”
即便被大大的墨镜遮挡住，徐慕颜还是清楚看到萧白的眉头皱了皱。
“妊娠反应小，所以时常忘记自己怀孕了？”她喃喃自语：“虽然这也很正常，但他孕吐时的表现，有点异样。”
徐慕颜摇了摇头，眸中浮起饶有兴致的光彩。
“这就是我为什么格外关注荀洌的原因——如果像你说的这样，随着产科检查的逐渐增多，肚子一天天变大，妊娠反应愈来愈频繁，这个问题就会顺其自然的解决了。”
“这些天，荀洌不得不频繁出入产科，做各种繁琐的检查。但我冷眼瞧着，他已经把思想与身体完全割裂开了，仿佛怀孕的身体不是他的所有物，而是别人的，他本人只是一个旁观者——”
“而且，就我个人判断，每当荀洌出现在产科，都会出现一种‘反孕妇效应’，普通孕妇为了顺利生产、育儿，会不自觉的关注其他孕妇或者带小孩的母亲父亲。可荀洌不是，看到他们，看到产科各种医疗器械，他时常会流露出‘是不是疯了’的微表情，仿佛与整个世界完全割裂——我甚至能够从他身上感到一种非常恐怖的孤独感与隔阂感。”
“看着这样的荀洌，即便是我，都忍不住产生他和我们不是同种生物的错觉。”
萧白安静的听着，即便徐慕颜停下了描述，也没有发话。
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道：“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你也看到了，非常正常。”
徐慕颜耸耸肩：“正常到我都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知道某一天看诊，我最终确定了这个男人的正常，都是演的。”
萧白倾身，把手肘搁到了桌上。
“发生了什么？”
徐慕颜咧嘴一笑：“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借了我爸的办公室，稍微用了点drug therapy adjuvant psychological。当然，一杯水而已，绝对安全。”
萧白：“……”
她闭了闭眼，声音充斥着一种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打爆徐慕颜脑壳的忍耐力：“carol教授如果知道你还在这么干，一定很会很后悔最后还是把学位证发给了你，他应该扣押你的所有证件，以免你探寻无辜人的内心。”
徐慕颜一脸的无所谓：“他不知道不是么。”
顿了顿，声音变得有点低：“从业执照与业内行规对我来说完全就是桎梏，为了满足探寻欲，我可以不择手段。”
萧白面沉如水：“这就我与你分道扬镳的原因——为获允许、滥用药物、窥视人心，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徐慕颜不屑一顾：“萧白，几年不见，你愈发固执了。我从来没有‘玩弄’他们，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帮助他们直面本性而已。”
“你应该知道，我对什么样的人最感兴趣吧？那些生活在谎言编织成的世界里的懦夫，那些自欺欺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可怜虫——比如……那个叫荀洌的男人。”
萧白闭了闭眼。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冷冷道：“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这些的。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徐慕颜嘴唇一勾，讥讽的笑了笑。
似乎在说：“看吧，哪怕你不认同我的手段，但你还是有求与我。”
但面对萧白，他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垂下眼眸，缓缓道：“荀洌的潜意识充满了不安与绝望，即便他乖乖的依照医嘱生活、养胎，但他依然对整个医疗体系报以怀疑。”
“并且这种怀疑，只局限在产科——简单来说，他的世界观与常人偏差很大，他被迫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实，但本质上，依旧坚信男人不能怀孕。”
萧白默然。
以她心理咨询的学术背景和从业经验，她很清楚这个情况会导致什么。
——随着孕期的增加，身体会发生愈来愈大的变化，一旦荀洌无法接受这种变化，世界观与世界观的对抗之下，崩溃会瞬间降临。
沉吟良久，再次提出一个问题。
“你说，荀洌有一个用情很深的过去式？”
提及这个，徐慕颜的表情就变得无聊起来。
“嗯。”语气也有点敷衍：“很俗的故事，什么我爱他，他不爱我，我不小心怀孕了偷偷躲起来生小孩——”
萧白直接打断了徐慕颜。
“你错了。”
徐慕颜一愣。
萧白看了眼时间，拿起挎包起身：“他的过去式，大概很爱他。”
徐慕颜不敢相信自己判断失误，发了会呆，才反应过来萧白已经走远了。
连忙买了单追了上去，紧跟着萧白：“怎么回事？”
萧白迎着海风，裹紧了披肩：“至于你所说，荀洌用情很深——实际上，是荀洌单方面的，非常干脆的甩了他。”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徐慕颜脸色也是一变，浑身的痞气顿时消散。
看向萧白的目光，也变得十分复杂。
萧白撇开视线，很快恢复了淡然。
唇角微挑，轻嗤道：“没错，就像当初我甩了你一样——徐先生，介于曾经的经历会影响你的判断，这一点，我持保留意见。”
徐慕颜眉头紧拧，看着萧白怔然半响。
刚刚还口若悬河，现在却嘴唇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猛地收回思绪，垂着眼摇摇头：“你多虑了，我绝对不可能看错——他明明对那个姓贺的前任，爱的毫无掩饰。”
萧白挑眉：“你知道对方是谁？”
徐慕颜点头：“他只要有空，就对着某些特定的新闻发呆，我又不是瞎子，随便偷瞄几眼就看到了。”
萧白点了点头：“很好，干的不错。”
说罢，手伸进挎包摸索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电话很快被人接通，听筒里传来冷翡玉迫切的声音。
“怎么样，阿洌他还好吗？”
萧白“嗯” 了声：“现在很好。”
“不过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好不起来了。”
冷翡玉一怔：“为什么？发生什么了？”
萧白瞥一眼身边眨着眼的徐慕颜。
“我有一个朋友，说荀洌爱惨了贺彰明。”
冷翡玉：“……”
沉默几秒，高声反问：“一个朋友？”
萧白淡淡道：“并且我也认为，贺彰明对荀洌来说，非常重要。”
“小翡，暂时收手吧。”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之后，才传来冷翡玉有点儿干哑的声音。
“计划已经安排下去了，现在变更计划的话，不敢保证能挽回，而且还有贺綦和薰夫人那边……”
萧白叹了口气。
“那就直接联系贺彰明，和他摊牌。”
-
和市一院负责人的面谈是在病房里进行的。
对方一听贺彰明打算免费赞助一批金额巨大的先进医疗设备，其代价不过是升级市一院的一间贵宾产房，而且只需要市一院提供供应商和报价单，其他一切都由贺家金融解决，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兴奋的连连点头。
天下竟然还有这种掉馅饼的大好事？
秘密协议签订好了后，负责人十分真诚的说：“贺先生对本院如此关怀，贵夫人如若来我院待产，我们一定会提供最好的治疗。不是我吹牛，我们院的产科，那可是全国第一！”
他对贺彰明提出的要求揣摩了很久，最后觉得，对方会这么“投资”，肯定是为了未来老婆生育方便。
贺彰明眼睫一垂：“这些事，以后再说。”
负责人一愣，还以为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刚想着如何挽回，又听的贺彰明低沉的嗓音。
“还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一下忙。”
负责人心中一凛，暗道：“来了！”
很多事情，不能放到明面上说，更不能出现在纸质协议上。
这种情况下，一些“默契”就很重要了。
负责人正襟危坐，心中还在“这个事，不太好做，但为了钱还是要试试”“这个事，完全不能做啊，只能忍痛把馅饼吐出去了”的做预案。
就听得贺彰明淡淡道：“有一位叫荀洌的病人，我需要他的全部诊断资料。”
负责人连连点头：“没问题！”
然后继续屏息倾听。
屏息，屏息，屏不来息了。
负责人喘了口气，朝着沉默不语的贺彰明尴尬一笑：“不好意思……还有呢？”
贺彰明坐在病床上，看着掌背清晰可见的紫色血管。
大概手脚冰凉的太久了，现在连冰凉都感觉不到，只能通过皮肤表面，判断自己的情况。
他摩挲一下毫无知觉的手指，摇了摇头。
“没有了。”
“但是，尽快给我。”
负责人捧着协议，晕乎乎的走了。
路过守门的任承时，都忘记和他打招呼。
半小时后，他拿着一个牛皮纸资料袋，兴冲冲的回到病房前。
又过了整整一个小时，脚步虚浮，满头大汗的推开房门。
任承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迭声问：“怎么了，贺总没事吧？”
针对市一院的谈判，贺彰明全程自己操作，连任承这个副手都不得不回避。
负责人不顾形象的用袖口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结果冷汗越擦越多，摇摇头道：“他没事，我要吓死了。你们贺总真吓人啊……”
任承：“……？”
他把负责人丢给保安搀扶，自己一步跨进了病房。
一进去，就被房内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给压的喘不过气。
定神一看，倒吸了口冷气。
贺彰明正死死盯着手里的报告。
他坐在那里，就像头盘踞天地的凶兽，无声无息的散发着一阵阵的令人战栗的寒意与戾气。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一双点漆的凤眸，涌着撕裂一切的疯狂占有欲。
完全沙哑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却用皲裂的苍白嘴唇，无声的吐出两个字：
“荀洌。”饼吐出去了”的做预案。
就听得贺彰明淡淡道：“有一位叫荀洌的病人，我需要他的全部诊断资料。”
负责人连连点头：“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