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宋澹然坐在自己办公室里,面前摊着份最新的《财经证券》。
神情冷淡,看不出喜怒。
但熟悉他性格的人都知道,如果宋澹然一旦不笑了, 那么一定意味着此时的他, 已经怒到了极致。
他的助手宋蕴在一旁低声说:“前天晚宴之后, 您吩咐一定要留意荀洌的动向, 我们一直盯着媒体那边。我猜想他遇到了这种事后颜面大失, 不敢面对公众, 会以‘拖’字诀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 才恢复活动, 但是没想到荀洌会这么快出面,还如此旗帜鲜明的支持贺彰明。”
宋澹然眼睫一颤。
盯着那篇篇幅占据了半个版面的专访,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我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是真的。”
想到上次探望贺彰明时, 与他在病房里进行的那场对峙。
唇边溢出一个自嘲的浅笑, 喃喃道:“原来荀洌呕吐, 并不是生病了, 而是怀孕了……甚至还是贺彰明的孩子。”
当时他因为内心潜藏的敌对情绪,以为抓住了贺彰明的弱点,下意识就开始用话术、用信息差, 想从心理上击溃贺彰明。
暗示荀洌和他有一腿、暗示荀洌生病, 把荀洌离开的原因怪罪到贺彰明的强迫上。
本来都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但前者被贺彰明拆穿,后者……当时的自己还为贺彰明震惊、悔恨的崩溃表情暗爽。
现在看来, 也许是间接帮助到了贺彰明。
狂妄自大带来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而荀洌怀孕的事实, 更是让他陷入了挫败的泥潭。
你们……到底从什么时候起, 就已经在一起了?
被欺骗的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宋澹然抬手捂住额头,手心感受到了滚烫的温度。
可一颗心脏,却瑟瑟发抖,冷得厉害。
“总裁,总裁?”
宋蕴低声呼唤,语气冷静的提醒道:“总裁,现在不是为荀洌身体状况纠结的时候,我们难道不需要考虑,这篇煽动性极强的采访出来,会在业内产生多大影响吗?”
“荀洌做出这种姿态,再加上他与贺彰明的关系,很容易让人产生中寰并入贺家的联想——这对我们宋氏集团很不利。”
“你说得对。”
宋澹然取下金丝边眼镜,揉了揉眼眶脸颊,强打起精神,点了下头:“让市场发展部研究一下荀洌这篇文章,对中寰与贺家深入合作会产生的各种情况做一个简报,今天下午开会讨论。”
“是。”
宋蕴利落的颔首,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的去了。
空旷豪华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宋澹然一个人。
他寂寥的靠着办公椅椅背,目光落在虚空的一点上。
半响,桃花眸微微一眯,喃喃道:“荀洌……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渡过公关危机,还是真的……喜欢贺彰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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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金融大厦一号会议室里,一群高管沉默不言,静静的看着首席上的贺彰明。
自从联合项目组打破了这间办公室荣誉地位大于实用价值的金身,贺彰明又把办公室里陈列的主事人油画和历代勋章“送还”给贺綦后,一号会议室已经不必为了象征意义而闲置。
尤其是贺彰明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经常使用这间办公室开会。
而他右手边的位置,每次开会都会刻意的空出来,仿佛是为了某个不能到场的人而特意留下的。
之前任承、徐副总等人不知道贺彰明此举何意。
但贺修明的惊天一爆后,大家便默默的懂了——这位置,是留给荀洌的。
徐副总的视线从空位上扫过。
叹了口气,开口打破了会议室的沉滞:“贺总,这件事……您真的不肯回应吗,其实并不需要你出面,由我们公关部的张经理解决就好了。”
他指了指会议桌上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消瘦男人。
张经理点了点头,推了一下面前的公关提案:“提案大家也都了解了,这件事的重点,主要落在中寰的荀总身上,如果荀总能够出来表示自己并非受到……不公正对待,当然是最好的。”
他一顿,继续道:“考虑到目前找不到荀总,或者他不愿意发声,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单方面公开信息,一来贺修明证据不足,多为猜测,二来,荀总相关检查报告可以证明他离开首府前,身体依然很健康。”
“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时间点,事件发生已经将近37个小时,一来我们已经错过危机公关处理的4小时黄金时间,同时也错过了24小时内补救机会。目前相关止舆论发酵已经很严重了,如果超过48小时后再回应,必然会对贺家金融的形象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
张经理面色忧郁的看着贺彰明:“贺总,请您尽快决定吧?”
所有高管都是统一的忧郁低沉,齐齐盯着贺彰明。
这是一种沉默的,自下而上的压力。
诚然,贺彰明性格冷酷,作风霸道,因为极强的个人能力与领导力吸引到了一批优秀精英簇拥左右。
而出敬畏与尊重,他们对贺彰明的决策从无二话,让贺彰明真正做到了如臂使指,让业内不少集团领导、大企业总裁羡慕无比,希望自己也有这么一批材优干济又乖巧听话的属下。
可贺彰明的决策一旦对集团造成了明显的负面影响,他们也做不到谄媚阿谀,极力奉承,任由集团损失利益也要讨好老板。
这次一系列的丑闻里,贺彰明表现的堪称优异,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不仅规避了薰夫人母子的构陷,还成功把薰夫人送案调查,她窃取情报输出利益的事实,也让贺綦一脉遭受重大打击。
针对贺綦的后续攻势,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让他在贺彰明重病一事里获得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
现在的贺綦,不仅不可能再对贺家金融伸手,甚至还失去了市场信任,需要面对贺家实业、合作方、政府部门的各方质询,很是狼狈。
但贺彰明对荀洌被囚、怀孕一事的缄默态度,让徐副总等贺家精英极度不满。
眼看舆论越来越夸张,不仅贺彰明的个人形象损失极大,连贺家金融、贺家、甚至权贵名流圈,都成了藏污纳垢之所,其受人诟病程度,都快和国外某商人对政客、企业家进行“招待”的欢乐岛事件差不多了。
于是,才有了此次集团高层对第一负责人的集体施压。
可谁都没想到,大家的态度都这么明确了。
贺彰明依旧不发一言,只是垂着眼,就那么坐着。
一身正装,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到额后。
眼下青紫,浓颜憔悴。
却依然无声的散发着惊人的气势。
与会议室内的所有人抗争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张经理看了眼表,面色愈发沉重。
徐副总与其他众人交换眼神,互相点点头,由徐副总开口道:“贺总,对于荀总……他如果因为此事,受到了什么损失,我们完全可以事后弥补,比起目前集团受损,这些小节微不足道——”
贺彰明抬起手,手掌一压。
徐副总立刻停下,等着他说话。
贺彰明的声音,仿佛是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透着一股冷淡的虚弱。
“不是微不足道。”他垂着眼睫,缓缓说道:“只要与荀洌有关,就不存在微不足道的情况。”
他掀开眼皮,冰凉而偏执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所有人。
徐副总等人都摆着一副面沉如水的死人脸,态度十分坚决。
可当一接收到贺彰明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时,仍然不由自主的回避,没有任何人感和他对视。
贺彰明面无表情,继续道:“贺修明所言,全是假话,这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这还是这几天来,贺彰明第一次就此事进行表态。
张经理不由急切追问:“这么说,所谓的非法囚禁、滥用违禁药物、利用医疗手段强迫男人受孕,都是假的?”
贺彰明颔首。
张经理松了口气。
既然是假的,那一切都好说。
他执掌贺家金融公关部多年,经验丰富,对如今的局面并不是无计可施。
但他最害怕的,就是万一事情是真的,可贺彰明不配合的态度又让他们失去了抹去线索、收尾掩盖的最佳时机,如果让其他竞争对手们先一步找到证据,再添油加醋的捅出来,那贺家金融和贺彰明就彻底完蛋了。
张经理大脑疯狂运转,寻求最佳解决之道。
很快,更急切道:“既然消息都假的,那荀总应该很乐意我们出面澄清吧?毕竟他也因此名誉受损——”
贺彰明眉头一皱。
再次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点漆似的凤眸沉沉的盯着他。
被这双眼睛这么看着,心情激动的张经理立刻被浇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没有荀洌允许,我绝对不会就这件事情公开表态,贺家金融同样要保持新闻缄默,防对荀洌的公众形象产生更坏的影响。”
他说,语气中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那贺总您的个人形象呢,我们的企业形象呢?”
从希望到失望,张经理也激动起来,口不择言到:“你知道吗?现在媒体和群众是怎么议论你的?说心黑手辣、毁人前程,妒忌荀洌这个没什么后台背景的后起之秀,才会对他下手,百般凌辱——”
“张成!”
徐副总低喝一声,制止了张经理的暴走,转头对贺彰明道歉:“张成带着企宣部和公关部,几天以来一直为了维护集团形象尽心竭力,也没好好休息,现在有点神经质,还请贺总谅解。”
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能不能请贺总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如此维护荀洌先生,哪怕损失集团利益也再所不惜?”
徐副总已经不再称呼荀洌“荀总”了,显然是迁怒到了荀洌头上,叫一声“荀洌先生”,已经是他最后的礼貌。
贺彰明沉默一瞬,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抬眸直视众人,语气平淡,却蕴含着磨而不磷的坚定态度。
“因为,荀洌确实怀孕了,是我的孩子。”
众皆默然。
贺彰明肩膀塌下,吐出一口浊气。
随即比原先坐的更笔挺,淡淡道:“并且,我会找到他,与他尽快完婚。”
“未来,荀洌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与我共度余生,至死方休。”
“所以,对我来说,他的利益必将摆在集团之上,在这一点,我不会改变态度。”
众人动容,露出震惊之色。
根据贺彰明对这件事的奇怪反应,荀洌和贺彰明关系匪浅并且怀有身孕,已经是大家默认了的事。
可是贺彰明后面这番表态,其影响力可是远超荀洌怀孕一事,两者重要程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怀孕了又怎么样,怀孕了可以流掉啊。
就算生下来了,那也不过是个贺家私生子,引不起什么大风浪。但是贺彰明话中的意思,就是荀洌会成为贺家下一任主事人夫人。
看他“共度余生,至死方休”的态度,荀洌未来在贺家的权力,肯定远远大过如今的薰夫人,甚至会大过任何一位当家夫人。
更何况,荀洌本身就有一定特殊性。
以他中寰总裁的身份、出色的个人能力,在座的各大部门负责人、集团高管甚至毫不怀疑,如果荀洌想利用贺彰明,他是完全有能力把贺彰明直接架空的。
这个影响,就非常巨大了。
徐副总想了想荀洌在联合办公期的出色表现,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劝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看贺彰明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就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他的。
只能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这会儿荀洌还不知道人在哪里。
再看贺彰明最近一段时间的颓废状态,估计和荀洌还有的磨,结婚什么的,更是遥遥无期了。
正在各位高管默默消化此事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任承拿着两份报纸,满头大汗的出现在门后。
一进来,顾不得向贺彰明与众同僚问好。
就声音急促的说:“贺总,有荀总的消息了!”
贺彰明凤眸睁大,脸上表情剧变,刷的一下推开桌子站起来。
低沉嗓音里带上了一股傻子都听的出来的迫切之感。
“找到他了?”
任承一僵,干巴巴道:“没有……我们派去寻找荀总的人还没有好消息传来……他们还在努力!”
贺彰明也是一僵,半响,垂下眼睑。
“我知道了。”他干涩的说,重新坐下:“让他们继续,要什么给什么,不择手段,只要能把荀洌给我找出来。”
任承抹了把冷汗,点头道:“我知道了。”
把手上的报纸递给贺彰明:“贺总,我觉得你得看看这个,《财经证券》上刊登了一篇对荀总的专访,提到了您……以及你们之间的关系。”
贺彰明一怔,接过报纸。
任承已经很贴心的把报纸翻到专访版面,贺彰明迅速阅读起来。
“我想这篇专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我们目前的困境。”
任承一边说,一边把另一份报纸递给徐副总,由各高管逐一传阅:“最后一段,荀总表示……一切都是造谣。”
徐副总草草阅览,愈看,眼睛瞪的越大。
看到最后,已经瞠目堂舌说不出话来。
其他高管,早就自发的挤到他身边一起看专访。
也是一个个露出被雷轰过似的表情。
只有张经理,发自内心的畅快大笑起来。
抢过报纸,逐字仔细又看了一遍,最后笑道:“荀总这篇专访,真是对我们集团的品牌传播和市场推广有大好处啊,既有政策背书,又有真材实料,还有煽动性,绝对是一篇影响力特大的神文!还有最后,啧啧……贺总,您一定要想办法把荀总弄到贺家金融来,您二位结婚,我张成一定要抢着第一个随份子!”
他的笑声,惊醒了其他人,大家连忙向贺彰明看去。
可这么一眼,所有人都惊住了。
贺彰明垂着头,视线还落在报纸上。
搁在桌上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成了两个轻颤的拳头。
骨节泛白,青筋暴起,明显是在极力克制着内心喷涌的情感。
可即便这样,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啪”的一声落在报纸上。
水珠很快渗入纸张,只留下一个圆圆的深色水渍。
一号会议室再一次安静下来。
安静的,只能听到空调换气排风的轻轻风声。
《财经证券》8387期,9版,人物专访
记者:最近有消息称,您受到了贺家集团副董事长、贺家金融总裁贺彰明先生的故意伤害,请问您怎么看?
荀洌:谣言。我目前身心健康,因正常受孕,正在遵循医嘱休养。同时,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个人魅力,我本人都非常仰慕贺先生,还望贺先生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贺彰明坐着,呆呆的盯着最后八个字。
许久之后,坐的连那一滴落在报纸上的水迹都晾干了,湿润的眼眶也干涩了。
他才动了动僵硬的拳头,把那版报道,小心翼翼叠起来。
收进上装内袋,贴身装着,让原本贴身笔挺的西装鼓了一个难看的包。
浑不在意的站起身,嗓音沙哑又虚弱的说:
“抱歉,我需要点时间,休息一会儿。”
看向张经理:“把这篇专访,大面积散发出去,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对我……”